墙外的花椒红了，红的灼热，红的深沉，红的轰轰烈烈，红的义无反顾。走近花椒树，一股扑鼻的椒香味沁入心脾，那是一种特殊的味道，带着辛辣，带着酥麻，让人不自觉就会沉醉其中。花椒树的枝枝丫丫长满了尖刺，似小刀般点缀其中。暗绿色稍带夸张的椭圆形叶子上面画满了纹路，许是日月走过的印迹。原来浅绿的花椒似乎被点燃，一簇簇一串串如同缩小版的灯笼，又似小巧玲珑的红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将墙外染成一片娇艳的红，血色的红，夕阳西下的红，相思豆的红。
　　 “这家咋没人回老家摘花椒？”我漫不经心地问母亲。其实，我并不需要什么答案。
　　 这些花椒树本是邻家阿婆栽种的。我们家房子盖好不久，他们便来和我们做起了邻居。阿爷是位退休老教师，本着人老归根的目标，非要在祖辈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日落西山。于是，花钱买地盖房，在相对陌生的地方安营扎寨。而他们的儿女早在他乡落地生根，对于这里似乎形同陌路。阿婆阿爷居住这里，又与同门宗族有一段距离，况且原来因为工作原因，长年住在单位，所以与这里的交集实在太少，自然多数就活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不知阿婆以为自己是退休干部家属，还是阿婆生性要强，平日里语气中总是带着一股霸道的强势。所以即便是邻居，我们两家还是少有往来，只是见面客气地点头问好而已。乡下人家，只有围墙似乎还是缺少安全感，总在围墙的四周喜欢栽种以为能成为坚强后盾的树木，或者是想用树木隔断两家相互窥探的欲望，或是留给儿孙们的念想。所以，房屋四周有树是一种约定俗成。阿婆就在墙外种植了许多桃树和花椒树，这些树自然也是长在了我们的墙外，墙隔的是人心，并非所有。草木最是可爱，没有半分私心，也不分你我。根扎在了他们墙外，枝叶却长在了我们的房顶。每年桃花开时，我家的房顶就成了花的海洋，小院也是幽香满贯。花椒红的时候，我们小园里的麻香是不请自来。邻居不亲，香气倒先主动亲热了起来。
　　 阿婆栽的花椒树日日见长，阿婆却在悄去声息中慢慢老去。每年花椒红遍的时候，阿爷便会和阿婆一道去树下采摘，人间烟火气的欢声笑语总在树下绕来绕去。阿婆不小心被椒树上的刺扎到了手，血和花椒一般红就会渗出来，阿爷便会赶快找来清水，洗净后用嘴吹吹。阿爷不小心让枝勾住了帽子，阿婆急忙就去掀开捣乱的枝条。两个人一会儿像在争辨着什么，一会儿又像在往事里对话。我偶尔经过，阿婆总会客套地让我摘些花椒，我自会礼貌性地进行回绝。
　　 花椒树越来越大，上面结的花椒越来越多，阿爷阿婆到了花椒成熟的时候就会越来越忙。花椒树为了回馈阿婆的生养之恩，总会报以丰厚的谢礼，然后花椒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长大会给自己的主人带去衰老。终于有一天，阿爷在毫无声息中摔倒了，尽管救护车拼了命地及时赶到，尽管草木竭力地进行过挽留，然而阿爷还是去了。阿爷走后，我看到阿婆常常一个人望着花椒树发呆，一个人孤独地流泪。不知花椒树是否可以理解主人的心情，是否可以给予安慰，它总是默默地用尽全力在拼命生长，年年开花，年年红满。每当这时，就剩下阿婆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在花椒树下，认真地摘着花椒，摘着回忆，摘取着曾经的美好。
　　 花椒树似乎还在长大，阿婆更老了。终于有一天，阿婆被儿女们接走了，房内再也没有了生活，大门也被一把大锁紧紧尘封。奇怪的是，那一年，几棵桃树也跟着枯萎了，花椒树也没有结果。我以为，桃树和花椒树因为没有了守护，没有了期待，让无处可去的伤心带走了。后来母亲告诉我，桃树的根部出现虫子坏掉了，花椒树开花的时候来了场霜冻。慢慢地，桃树的确死掉了，母亲怕伤及房屋，让那家人砍伐了。而花椒树由于散长成灌木状，不影响安全，所以还是安然无恙地继续活着。
　　 有一年，花椒变红的时候，阿婆在儿女的簇拥中回家了，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已是满头霜发，本来不大的人变得更小了，好像随时要被大地吞噬一般。不过，见着红遍的花椒，还是无比地兴奋，比划着让儿女们去摘花椒。我猜想，她不仅仅只是为了花椒而来，更多的收取曾经的相依相伴，或者是想让儿女们看看，这些花椒树是她留给子孙们的念想。
　　 去年的某一天，我听到阿婆去世的消息，估计已经九十多岁了吧。而她住过的房子现在已经成了老鼠鸟雀们的天堂，成了荒草的滋生盛地。门前已经看不清来回的路，门上的大锁早已绣迹斑斑。曾经有人想买走这座老房子，可儿子觉得像要卖了自己的父母，终究没有同意。不是房子周围还有二分田，估计再也没有人来过问。好在有这二分田，每年春种秋收的时候，儿女还会开开门锁，顺便告诉老房子，这里有人偶尔会坚守。
　　 去年花椒火红的时候，实在惹眼，我想摘些，母亲却说不要随便动人家的东西，花椒是有记忆的，不是你的你若动它，它会伤你的。今年的花椒又红了，儿孙们是否会记得采摘呢？花椒树肯定记得自己主人的模样，肯定会记得滴水之恩，要不怎么会年年红满枝头呢！阿婆阿爷老去了，唯有花椒树年年在守望，阿婆阿爷的点点滴滴，儿孙会淡忘，但是花椒树不会。
　　 我望着上面刻满褶皱的花椒，有着岁月的印痕，更有生命的执着。那火一般的色彩，便是用尽心血染成的。我知道，花椒还会年年花开年年红，再长的人生是走不过草木的。不过，看见火红的花椒，或多或少我还会想起曾经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