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往事（组诗）
　　
　　 1.冰锋之舞
　　
　　 当年祖父病故时，不过四十余岁
　　 而那时的父亲年方九岁
　　 一阵山崩地裂，脊柱折断的脆响，在涉世未深的
　　 少年内心，反复撞击
　　 九岁啊，那是一个属于快乐和做梦的年龄
　　 也是一个本该钻进父母温暖怀抱里撒娇
　　 或者，与同伴们尽情嬉笑游戏的年龄
　　 越过普通孩子必经的无忧无虑，越过
　　 一切天伦之乐
　　 命运的不公直接把一个农家少年，硬塞进
　　 一个贫苦大家庭的漩涡中心，成为
　　 一贫如洗的代名词
　　
　　 没有金银，没有祖业，没有书香
　　 只有泪水，只有恐惧，只有撕心裂肺
　　 以及不知所措、举目无亲的一家人：包括
　　 裹足的祖母、体弱多病的四个姑姑
　　 和出生不足一岁、嗷嗷待哺的叔父
　　
　　 这就样，全家人在饥寒和泪光中熬过了十余载
　　 时光之刃没有把贫弱少年击倒，反而
　　 把他雕刻成为一座高山，挺拔、英武
　　 也把他雕刻成了一柄古剑，锋利、柔韧
　　
　　 为了迎娶年轻美丽的母亲
　　 家徒四壁，刚过弱冠之年的父亲，最终答应了
　　 准岳母的要求——迁居
　　 即从贫瘠的后山丘陵，迁往同样荒凉的洲上平原
　　 从土墙茅屋到青砖瓦房，再从青砖瓦房到红墙高宅
　　 在一个全新的世界种棉劈柴，生儿育女
　　
　　 迁居，它绝不是一次普通搬家
　　 而是青年父亲扭转乾坤，救活一潭死水的
　　 冰锋之舞
　　
　　 2.鞭挞之痛
　　
　　 夏日午后。阳光继续疯狂地吐出烈焰
　　 不知疲倦。棉花地里的庄稼
　　 个个奄奄一息。它们在承受烈日严刑拷打的同时
　　 还要忍受各种毒虫的蚕食、肢解
　　
　　 那时农村没有气温计，不用测量
　　 只要去日光里走几步，或者将鸡蛋放在
　　 门边的青石板上。一股热浪倏地传遍全身
　　 鸡蛋如同被雷电击中一样，痛不欲生
　　
　　 少年奉父亲之命，背上厚重的喷药机
　　 恨不得马上飞到青纱帐围成的战场，跟着父亲
　　 跃马杀敌
　　 然而面对从天而降的火箭军，少年开始
　　 面露怯色。汗水如飞瀑奔腾，却无法抵挡
　　 铁流突袭
　　 片刻犹疑之后，他终于成功地把喷药机
　　 从自己肩头换到了妹妹蹒跚的步子上
　　 那时的他大约十五岁，而妹妹不满十二岁
　　
　　 返家后的父亲，将全部怒火集中到一根粗长的
　　 塑料绳上。一阵狂风暴雨之后
　　 父亲累了，少年哭了……
　　
　　 到底当年自己挨了父亲几鞭子？
　　 他早已记忆模糊了。他只记得——从那以后
　　 他的人生字典里
　　 再也没有“胆怯”二字
　　
　　 3.涂抹秋天
　　
　　 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刚刚跨入高中门槛
　　 伴随着青涩的梦想，除了
　　 一张白帆似的脸，还有一副弱不禁风的皮囊
　　
　　 告别故乡的彩云，告别青青的河水
　　 背负着父母褶皱的目光，我一步步向理想之塔
　　 靠近
　　 在金黄的九月开学，不只是可以观赏沿路
　　 美景，还能打开思维魔盒
　　 去临摹一幅秋雁南归图
　　 或者躲在校园一隅，构思一个
　　 有关秋姑娘的童话故事
　　
　　 年近半百的父亲踏着一路风尘走来
　　 他佝偻着健硕的腰杆，一边和我聊天
　　 一边熟练地帮我在寝室的铁床上铺着草垫
　　 他铺得很慢，动作很轻，淡黄色的草垫
　　 铺了一层又一层……
　　
　　 在父亲的不断涂抹下，这个秋季仿佛变得
　　 越来越厚，直到它足以托起
　　 我沉重的青春翅膀
　　
　　 4.一个老农的尊严
　　
　　 某年正月初一。春节的鞭炮声仍在不断
　　 向四周的天空，传递着过年的喜庆和热闹
　　 丰盛的午餐，把年味蒸得热气腾腾
　　
　　 酒过三巡后。也许因为语言不通，风俗各异
　　 坐在对面的老人突然出言不逊：“与你说话，
　　 真是对牛弹琴！”
　　 已逾古稀之年的老父亲听了这句话
　　 没有表现得像以前那样云淡风轻
　　 “啪”地一声巨响，宛如晴天霹雳
　　 老父拍案而起，双眼逼视对方，仿佛要
　　 射出万丈怒火……
　　
　　 当晚再次聚餐时，月明星灿
　　 头顶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那个老人仍然坐在父亲对面，只是他的言语和表情
　　 已与白天迥然不同
　　 “只是一点小误会。为今天中午的事，我向你道歉。”
　　 父亲欣然接受，也立刻站起来，举杯作揖
　　
　　 一场没有出发点和终点的意外风暴
　　 就这样在一对老人的握手言和中，烟消云散
　　
　　 5.迟到的行程
　　
　　 刚参加完儿子在异乡举行的婚礼，两鬓斑白的
　　 父母，已经来鹃城新房住了近十天
　　 清晨起床，披着朝霞的云衫跋山涉水
　　 为了不错过预订的行程
　　 我带着年迈父母在空旷的街头一路狂奔
　　
　　 当接近火车站的时刻，父亲忽然想起还有行李
　　 放在我的办公室，必须尽快去取回来
　　 从办公室返回火车站途中，为了争取时间
　　 我和父亲分道而行：他乘摩托车
　　 我坐高架快速公交
　　
　　 而当我在站前广场几乎绕场一周找到父亲时
　　 只听一声长鸣——那列未赶上的火车
　　 一边打着呼噜，一边缓步前行
　　 心急如焚的老父亲，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闸门
　　 汗流浃背，捶胸顿足地呼唤，却终究阻挡不住
　　 火车飞逝而去的铁蹄
　　 我则像一个误入森林的野孩子
　　 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如坠云雾
　　 当晚，我在火车站附近帮父母租了
　　 一间简陋客房。直到他们进入梦乡，我才悄悄离开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从鹃城赶到成都火车站
　　 当我帮他们将笨重的行李搬进候车厅时
　　 母亲问：“你今天是专门跑来送我们，还是上班
　　 顺便来看我们呢？”
　　 我回答：“今天周末，我不上班……”
　　
　　 三双眼睛相互凝视的瞬间
　　 天空的云彩，竟然也笑出了美丽的泪花
　　
　　 6.雏燕幽鸣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像一把锐利宝剑
　　 肆无忌惮地切割着，八旬老父所剩无多的骨肉
　　 服了数月中药、各种西药，照肠镜，做肠道矫正手术
　　 均无济于事
　　 在时光的冷酷机器面前，父亲慢慢败下阵来
　　 尽管他曾经努力地去检查、吃药、看医生
　　 尽管他一直努力地去活着
　　
　　 为了陪伴父亲人生最后一程
　　 我果断请假，带上足够的行李，带上
　　 年幼的小儿子。长途奔波、翻山越岭
　　
　　 竭力以为人之子的赤诚、坦荡、孝敬、担当
　　 试图为病父减轻些许苦痛、凄凉
　　 端水，喂饭，倒小便，帮着母亲和妹妹
　　 为卧床不起的父亲换衣裤……
　　 记不清同样年迈体弱的母亲，为了照顾病中老伴
　　 熬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流过了多少次伤心之泪
　　
　　 乙巳蛇年二月十八日下午二时许
　　 辛劳一生的父亲，最终将人生的句号定格在
　　 这一永恒的瞬间
　　 他走得那么安详，那么平静，那么坦然
　　 他“选择”在春光明媚、桃花盛开的人间三月离去
　　 只是不想让儿女和亲朋们，因他而遭受酷热或严寒之苦
　　 他走的时候，头脑依然十分清醒
　　 思路清晰，仿佛对人世间的一切事务都洞若观火
　　
　　 痛失慈父，我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
　　 惟有强忍悲伤，振作精神
　　 默默地和亲人们一起，为父亲的后事日夜操劳
　　 下葬的时候，我独自守在老父孤寂的坟前
　　 久久凝望着镶嵌在青色墓碑上的父亲七旬遗像
　　 他依然那么慈祥、那么英俊、那么爽朗
　　 鞭炮轰鸣。一汪春风迎面款款向我走来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滚烫的脸庞
　　 几只雏燕从枝头云端飞过，滴下几粒幽咽鸟鸣
　　
　　 在杂草丛生的墓地，此时此刻
　　 我只想静会儿，再安静地多待一会儿
　　 让我看着父亲那慈悲如佛的眼睛
　　 轻轻地陪他聊聊天，叙叙家常……
　　
　　 ——2025.8.10作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