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丹江劳模(散文)
小时候,我家门前长着一棵葡萄树,葡萄树旁边有一棵一人合抱不住的槐树,葡萄树很会享受,丈把高时就开始在槐树干上缠绕,一直绕到槐树的树冠处。那棵大槐树成了它依附的肩膀。
小孩子嘴馋,从葡萄串长出米粒一样大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往上看,一天不望个三五回就睡不着觉,总巴望着葡萄早点成熟。可望来望去,葡萄还是那么大。我奶奶总是说:“小馋猫,还早着呢,到了牛郎织女相会的时候,葡萄自然会熟。”
吃不到葡萄,就缠着奶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听得入迷了,小猴子也听得入迷了。
小猴子又黑又瘦,但手脚麻利,动作灵活,爬墙上树是他的强项,他比我大几岁,但喜欢和我玩,大概和他年岁相仿的玩伴都瞧不起他,所以才把我当成了玩伴。
小猴子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他住在他姑夫家。听奶奶和其他大人们说,他姑夫约他父亲到丹江河道放排,想赚俩活钱,补贴家用。所谓放排,就是在上游把木材买定,并排把木材捆紧,推入丹江河里,人站在上面拿篙打摆着方向,到了下游转手倒卖。
丹江涨水,一个浪头打来,木排被冲散了,他姑夫靠着一根木杠子漂到了河边,得救了,他父亲却不知道被丹江水带到了哪里,生死未卜,大概是凶多吉少。他母亲等不着他父亲,就要改嫁,那时小猴子还小,他母亲把他送过来了。
小猴子的姑夫外号叫小笼包子,意思是他饭量大。大炼钢铁给集体拉煤时外出,煤厂食堂管饭,他一口气吃掉人家三屉小笼包子,从此以后他就落得了这个雅号。小猴子的亲姑姑死了,现在的“姑姑”其实是个冒牌,是小笼包子后续的老婆。小笼包子家的孩子也多,吃的本来就紧张,他一来,就又多了一张口,往往是这一季接不住下一季,上顿不接下顿,为此小笼包子和他老婆没少犯口舌。小猴子自然被冷落,往往是饥一顿饱一顿。村里的孩子们也因为小猴子穿的破,头发又乱又长,脖颈上又有一圈很难看的积垢,就很少有人和他玩。
为此,我父亲找过队长,反映了小猴子的窘境,队长大名叫刘礼辉,外号叫机关枪,是个转业军人,正直、热心,他通过民政给他争取了棉被和衣物。
小猴子一来,我当然兴奋不已。葡萄根部是不规则的环形,跳上跳下有弹性,我就把那里当成了我的乐园,小猴子陪我一起蹦蹦跳跳,我开心,小猴子也开心。玩累了,就听奶奶讲故事。
奶奶讲到最后,说:“七夕节那晚,端一盆清水坐在葡萄树下,支着耳朵听,还能听到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呢。”
“为啥非要在葡萄树架下呢?”我问。
“牛郎织女也嫌羞,由葡萄叶子遮着,他们说话更随意。”
等啊,盼啊,终于等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小猴子上树摘葡萄,他和我吃得满口酸。好奇心的驱使,到了七夕节时我和小猴子真的端了水,安安静静地坐到了葡萄树下,大气都不敢出,没听到牛郎织女窃窃私语,倒是听了很长时间的蝉鸣,直到蚂蚁在我们身上乱爬乱咬的时候,我才被奶奶拉回了家,小猴子也怏怏地离开了。
我埋怨奶奶:“奶奶,你骗人,我们根本没有听到牛郎织女说话。”
奶奶笑了:“现在你是听不到,到时候你自然就听到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继续问。
“等到你快说媳妇的时候,你们站到葡萄树下,你能听得到,你那对象也能听得到。”
我没有等到说媳妇的年龄,也就没能欣赏到神仙们的私密话,却等到了上学年龄,我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小猴子却留在了家里,没他陪着我,总感到有些失落。
没想到不几天后,小猴子也到我们班里来上学了,老师安排我们坐同桌。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小猴子闯祸了,他把邻村的胖嘟嘟鼻子打流血了,打架时我也在场,回家后我闭口不言,心想,决不能出卖朋友当叛徒。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还是败露了,胖嘟嘟的父母找上门来了,小笼包子气呼呼地拎着小猴子找我父亲算账来了。
“你办的好事!他母亲有本事生,却没本事养,把这个包袱撩给我,有他吃的、穿的、住的就不错了,你却三番五次帮倒忙!他留在家里拾点柴火割点草,活儿又不重,还多少能垫补垫补家里,上个什么学,能学个什么名堂?”
“还有脸说!”父亲一改往日笑呵呵的面孔,疾言厉色:“你不忽悠人家父亲去投机倒把,人家会落个爹死娘嫁人?不找你后账就不错了,你还来这里兴师问罪?你再敢胡搅蛮缠,老子也开始打人!”
听见动静,乡亲们都来看究竟。父亲当众揭了小笼包子的短,小笼包子脸上挂不住,就拿出了泼妇撒泼那一招:“都来看看,共产党员要打人了,我今天就等着你打,不下手你是王八蛋!”
“你……”父亲气得浑身哆嗦,真的攥起了拳头。
小笼包子下不了台,还气哼哼地一个劲儿叫,他仗着自己家族势力大,真打起来他吃不了啥亏,就真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劳模?什么劳模?丹江劳模还说粗话骂人?”
我的父亲叫任丰,一上二下的人都知道他是丹江劳模,有证书,是当年十万丹江儿女修丹江大坝时,由大坝指挥部在大会战的现场颁发的,上面有指挥部和原籍的县政府两个红印章,还有劳模合影照。合影照上父亲站在第二排,英姿勃发。
我当时虽小,但也有了正义感,趁上学还早,一溜儿小跑去找队长。
机关枪没有立即动身,而是向我打听来龙去脉,我如实说:“咱们村的小燕子也在我们班,她爱哭鼻子,胖嘟嘟老欺负她,动不动就揪她小辫子,说是马尾巴,还朝她白裙子上面撒蓝墨水,在她座椅上面放尘灰。今天放学后正走着,胖嘟嘟把一个死老鼠子扔到了小燕子脚边,吓得小燕子直哭。小猴子打抱不平,就上前去找胖嘟嘟论理,胖嘟嘟不但不领情,还骂小猴子是竹园里冒出来的野笋,小猴子气不过,就和胖嘟嘟撕打了起来。”
机关枪听到这里,起身就走,很快就来到了我们家,小笼包子还在一蹦三尺高。
“住手!没王法了!谁再胡闹台,送谁去派出所!”机关枪一声断喝,场上顿时静了下来。
“听我说两句。你们知道吗?小猴子是个可怜的孩子,上学交不起学费,我和任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我拿着我的退役军人证,任丰拿着他的丹江劳模证,我们找到公社,直接见到了革委会主任,反映了小猴子家里的情况,我们都把证件压到了主任的办公桌上,承诺说,如果组织调查我们有半句假话,我们的证件上交,这才为小猴子上学争取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免费资格,批条上革委会主任还亲自签了名,盖了公章。我也打听了,小猴子在学校期间,除了学习不是多好外,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今天的冲突,起因不怨小猴子,咱村孙韩家的女儿小燕子在班里老被欺负,小猴子气不过才动的手,把兄弟村的小朋友打得鼻子出了血。君子动口不动手,打人是不对的,在这里郑重表态,小朋友到卫生所里的花费我出,同时,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替小猴子向兄弟村的小朋友赔不是了。”
机关枪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胖嘟嘟的父母一听是这么回事儿,羞得只恨没有地缝钻进去。他们照着胖嘟嘟的屁股打了几下,愤愤骂道:“还不快上学去,跟着你,丢了祖宗八辈的人!”
机关枪回过头来找小笼包子,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家里盖了新房子,新房子靠近山根儿,离老房子有一定的距离。老房子里的锄头镢头、箱子柜子全都搬进了新房子。
老房子是三间土坯房,空荡荡的。队长找到我父亲说:“你那几间老房子留下吧,我找人在里面放些干柴草,遇到落难人找柴洞避雨过夜的时候,好有个落脚点。你看要几个钱,我按村里的人数推平,到各家各户募集。”
我父亲说:“说句先进话,我也是党员,要是计较个人的患得患失,我丢得起人,党丢不起这个人;说句咱平头百姓的话,给落难人留条后路是做善事,你乐善好施,我也想积点阴德,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队长说:“不愧是劳模,还是觉悟高。那棵槐树树大,不好放,你什么时候放树时吱一声,我帮你找人。”
父亲认真地说:“那棵槐树是我三爷爷栽下的,长在他的老宅子上的,上面还绑着生产队的大钟。我三爷爷是五保户,他死了,槐树自然是集体的了,我去把它锯倒,村里人当面不说,背后能没人戳我脊梁骨?我丢不起那个人!那棵葡萄树是那年修丹江大坝时我从丹江口带回来的树苗,栽在我老宅子上,应该归我,我也想留个念想,我就担心树大,栽不活。”
队长笑笑:“这就巧了,前年我在你这里剪了两个葡萄枝,扦插在两个塑料桶里,都活了,你拎一桶回去,刨个大坑放进去,明年就能跟着结果了。”
老房子留下来了,槐树留下来了,葡萄树也留下来了,新房子门前的葡萄挂果了。我们也开始“喜新厌旧”了,老宅子那里的长长短短、方方圆圆的一切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
小猴子也慢慢长大了,他姑夫家的孩子也都一个赛一个长,住的地方越来越挤,疙疙瘩瘩的矛盾越来越多,自尊心越来越强的小猴子忍受不了寄人篱下的排挤,夜里就一个人到我家老房子里睡觉。
对付一两个夜晚行,长期这样就不是个办法了,尽管我家那三间土坯房很少有人住,已经十八九岁的小猴子总不能长期寄宿在这里吧?
父亲正为这事苦恼,他有心帮帮小猴子,可又担心出力不讨好,正犹豫间,机关枪找父亲商量事情来了。
“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在下愿效犬马之劳。”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父亲有时候说话也很幽默。
“劳模,是这样的,咱村又遇到土地打乱重分了,小笼包子找到我,说要把小猴子的地摘开,另立户头,这不明显要把小猴子一脚踢开吗?”
“这个死包子,无情无义!那又怎么办?”
“也要理解一下小笼包子的难处,前房老婆难产死了,又后续了现在的,前房、后房撩给他六个扛枪的,就那三间房子,你说挤不挤?大的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小的一个接一个,他能不心焦?我是这样想的:你那三间老房子收拾一下,让小猴子暂住,咱们凑点钱给他买张床,买点锅碗瓢盆,让他先独立谋生计。现在各村都涌现出了很多致富能手,咱村的孙韩承包了后山上的几面山坡都栽上了龙须草,除去承包费外,赚了个盆满钵盈的,全乡都出了名了,现在家里压面机、收录机、二八大杠、缝纫机都有了,老婆孩子都穿上了新衣服,戴上了手表,你看看小燕子现在,比一朵花还俊俏,长的顺眼,穿的光鲜。据说上门提亲的能赶得上一个加强排。”不愧是军人出身,说出话来都带着专业术语。
“难怪老辈子常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那丫头温柔善良,是个好女孩,在丝毯厂里还是织毯子的能手,谁娶到家是谁的福分。”一提起小燕子,父亲夸个不够。
“乡、村、组召开扩大会议,表彰了一大批致富典型,第一个点名的就是咱村的孙韩,乡长说,县里正联系报社记者、广播站记者来这里实地采访。会上号召各地要搞经济林,当场报项目,我报的是开发葡萄园。三爷爷家的老宅子前面有二三十亩荒场,那里离丹江河的岔流近,引水方便,开出来后种上葡萄,二年后就能见成效。我想让小猴子经管葡萄园。”
“这是村民小组的事儿,你们当干部的合计合计就行,我个平头百姓说话不如刮大风。”
“找你就牵扯到你,因为那棵葡萄树还是你的,开发葡萄园得要葡萄枝扦插,搬到新房子以后,村里人都在那棵树上取过葡萄,都说那葡萄味儿正宗,还高产,就地取材更省事。找你合计就是想问问你,取那棵树上的葡萄枝需要多少钱,你说个数,我好向上争取资金。”
父亲生气地说:“我丢不起那个人。”
“不是你丢不丢那个人,现在可不是你劳模讲奉献了,现在是经济社会,做任何事情都要计量成本,考虑风险。”
“要这样说的话,我只要五分钱。”
五分钱?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时,电视机还没有,连黑白的也没有。天热,晚饭后没事,我就拿着手电满树照,去逮知了。吃不起猪肉还吃不起知了肉?
信马由缰地到了老房子处,葡萄树下有人,在说悄悄话,我打了个激灵,难道真是牛郎织女?扳指头一算,那天正好七月七。
我凝神定气,想听听他们说的啥。
“葡萄枝子都剪完了,你从哪儿弄的葡萄?”听声音,是小燕子。
“我特意留了一枝,藏在槐树枝间里,今天为你我上去剪了几串。明天劳模大叔和机关枪大叔要来检查葡萄园,我就摘下来给他们吃。这些年,他们没少顾我,我不知道怎样报答。”是小猴子。
“人家门口就有,不稀罕这玩意儿。”
“这不过是我点心意,他们哪怕尝一颗,我就心里就坦荡些。小燕子,你尝尝这一粒,肉厚,水多,汁儿甜,我喂你。”葡萄不酸,话酸。
奶奶早几年去了天国,但她的话我没忘,那就是,七夕的天上有浪漫,葡萄树下也有约会。
大船有载物之肚,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当君子,不当小人,我当聋子、哑子、瞎子,不当送话器,我蹑手蹑脚离开了。
一位蕙质兰心的仙女和一位穷困潦倒的放牛娃走到一起,是奇迹,祖祖辈辈传颂了数千年;一位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和一个家徒四壁的穷汉子几经坎坷也走到了一起,也是奇迹。没想到为他们牵线搭桥的竟然是我的父亲,真也不知道父亲是拿什么钥匙捅开的孙韩这把大铁锁的。
好一阵子不登我家门的小笼包子带着一瓶好酒,一条好烟来我家了,一同来的还有机关枪。小笼包子对我父亲一脸歉意的笑,他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是真劳模,俺服了。”
机关枪风趣地说:“一个村的人,都在一个泉眼里吃水,谁不知道谁?什么劳模?劳模也是普通人,他只不过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较真一点儿,在原则问题上分得清一点儿,在待人处事上憨厚一点儿,在生活细节上检点一点儿……”
小笼包子补充:“在牵线搭桥上热心一点儿。”
父亲没有反驳,只谦虚地说了句:“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看有担当的丹江汉子都能当劳模!”
父亲的话让我至今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