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故乡印记(散文)
一、青石板路
早晨起雾,漫过老城墙的时候,青石板路就像刚睡醒似的。这些石头被七代人踩来踩去,边角都磨圆了,还带着百年来的露水,踩上去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爷爷烟袋锅里没烧完的火星子,在潮乎乎的空气里一亮一暗的。
镇口的老槐树得有两百岁了。盘在一起的树根在地上鼓起来,就像老人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可偏有新的绿叶从裂开的树皮里钻出来,把细碎的影子投在“大夫第”的门匾上。匾上的金字被雨水冲得淡淡的,反倒比新的时候更有样子,好像能听见当年穿长衫的读书人,在这里轻轻敲门环,惊得房檐角的铜铃“叮铃铃”响。
巷尾的染坊总飘着蓝色。靛蓝色的布挂在竹竿上展开,风吹过来就像涨潮的海,把天空的颜色剪成一块一块的。守着染坊的阿婆总说,好的蓝布得浸七次水、晒七天太阳,就跟做人一样,得经得住各种磨难。她手里的铜梭子在布上动来动去,竟然织出了房檐角的月亮——原来故乡的月光,早被她藏在布的褶子里头了。
祠堂的香案前,摆着褪色的族谱。黄了的宣纸上,祖先的名字连起来像一条河,我们都是顺着河往下漂的小船。清明节祭祖的时候,蜡烛火苗在供桌的裂缝里跳,恍惚间好像看到一百年前的烛泪,正顺着同一条木纹慢慢流下来。香灰落在青砖地上,和去年、前年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撮是哪一代人的叹气。
二、房檐瓦当
傍晚,暮色从晒谷场开始漫过来。夕阳把稻草堆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妈妈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被风一吹,晃出细碎的光。打谷机的声音渐渐停了,总有晚归的牛铃从田埂那头传过来,“叮铃,叮铃”,把池塘里的晚霞都打碎了。
老茶馆的木门总在晚上七点左右“吱呀”一声打开。八仙桌上的粗瓷碗还留着茶渍,像谁没干的眼泪印子。穿蓝布衫的老头们围坐着喝茶,说的还是光绪年间的事儿——那年山洪冲垮了西桥,是十八个年轻小伙子跳进水里,用脊梁骨搭起了临时的木桥。说到让人心里一动的时候,有人用手指轻轻敲桌子,“笃,笃笃”,比戏台上的鼓点还有劲儿,把梁上歇着的燕子都惊飞了。
戏楼雕着花的木窗总开着半扇。月光漏进来,照见褪色的戏服在箱子里睡大觉,袖子上的金线虽然不亮了,可还是能想到当年花旦一转圈,那道亮光多让台下看客吃惊。有个唱老生的老爷子,退休后总来戏楼坐着,他说闭着眼就能听见三百年前的锣鼓声,能看见穿马褂的戏迷在台下摇头晃脑,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带着腔调。
街角的铁匠铺还在打铁。烧红的铁块在铁砧上喘着气,被铁锤敲得冒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就像谁把银河撒在了人间。老铁匠的汗珠砸在铁砧上,“嗞”的一声变成白烟,比庙里的香火更像过日子的味道。他打了一辈子农具,镰刀、锄头、犁铧,每件都带着手心的温度,春天耕种时插进地里,好像能长出带铁味儿的稻穗。
三、扎染蓝布
离开家乡那天,雾比平时更浓。阿婆往我包里塞了块染好的蓝布,说“想家了就看看,这是咱这儿的天”。布角蹭过脸,带着阳光和靛蓝草的味儿,突然发现布上的纹路,跟手掌纹一模一样——原来故乡早把回家的路,绣在我手心里了。
城市的灯再亮,也照不亮心里的石板路。每次走在柏油马路上,总忍不住低头,好像能在平平整整的路面上,看到青石板的坑坑洼洼,看到雨后石板缝里冒出的青苔,带着泥土的腥甜味儿,钻进记忆里。有次加班到半夜,听见楼下卖馄饨的梆子声,突然想起故乡的早市,卖豆腐脑的大伯用铜勺敲瓷碗,“叮当,叮当”,好像把晨光都敲碎了。
去年清明节回去,发现老槐树又长出了新芽。染坊的蓝布还在风里飘,就是阿婆的背更驼了,铜梭子在她手里,倒像个调皮的小孩。祠堂的香案前,多了几张新照片,都是在外打工的年轻人,笑里带着在城市打拼的累,眼神里却还沾着故乡的露水。
临走时,在戏楼听见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是个小姑娘在学戏,身段还不稳,调子却唱得特别认真。袖子甩出去的时候,阳光正好从窗户缝照进来,在她身上织出金色的网,恍惚间好像看到一百年前的花旦,正隔着时间跟她对望。突然明白,所谓故乡,就是总有人在老地方,替你守着那些快被忘了的调子。
现在每次打开行李箱,那块蓝布总在最底下。展开来,能看到阿婆织进去的月亮,看到自己映在布上的影子,和小时候的影子叠在一起。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布角“簌簌”响,像故乡的晨雾,正漫过记忆里的城墙,带着石板路的潮气,带着房檐瓦当的声响,带着祠堂的香火味儿,轻轻问:啥时候回家?
回家的日子说不定,但我知道,那些刻在年轮里的早晚,那些藏在瓦当边的节奏,那些绣在蓝布里的月光,早就顺着血脉,变成了一辈子的想家念头。它就像戏楼里没散尽的唱腔,在城市的吵闹声里忽远忽近,提醒我不管走多远,总有一块青石板,在雾里等我,让我踩出属于它的,也是属于我的——那声“咯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