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兰生处(散文)
我的姐夫杨春先生是云南保山人,他平时喜欢种植兰花。大姐经常跟着姐夫去玉龙纳西族自治县城的文笔山草场欣赏兰花,在客厅中家养了四十多株兰花。我曾经跟着他们去过一趟文笔海畔半山别墅区,山间植被丰富,有不少天然的兰花。后来在我的次卧中摆放了一个白色塑料花架,上面用棕色塑料花盆载满了兰花,我把它们叫作“保山兰”,视为四季常青的珍品。
次卧的窗台因为保山兰常年粘上白色的窗花贴,既可以挡住阳光的直射,又能为花的光合作用提供必要的光源。墨绿的叶片修长带劲,边缘像被裁纸刀修过似的,即使是丽江的冬天腊月也不见半点枯黄。叶尖的小锯齿,手感糙糙的,宛如藏匿着一股不服软的劲儿。每次用水壶浇水需对着花盆中兰花的根部,把壶倾斜用右手抬高一些,防止水溅出,否则浇得不均匀。兰花的根须非常发达,主根系看起来像人生一样,白色可人。日常养护我是很小心的,生怕弄断了兰花的根,因为它们是兰花的重中之重,更是兰花养殖者最为津津乐道、公开展示的热点。去年,我一不小心碰断一根兰花的根须,心疼了好几天。
前阵子在绍兴见到蕙兰,叶瓣比保山兰要软一些,带着点水灵气,花瓣上的纹路像洇开的墨水,而保山兰的叶片感觉非常的挺括。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原来兰花在不同的地方,性子的差异也挺大的。忽然间,我的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如果到处去看看更多的兰花,他们在悬崖峭壁上怎样扎根,在水边又是怎样地生长,将会更加明白自己。这样的念头完整地出现时,仿佛是窗台前花架子上一盆盆保山兰的叶尖,轻轻地勾住我的步伐,让我的思绪飘向更广阔的天地里了。
一、初遇众兰
绍兴兰渚山的晨光似乎带着三分怯意,像刚被露水洗过的丝绢,如同垂头的美人,褶皱缠身,光泽变成倦容,柔韧也蔫的没精神了。我轻轻拨开及膝的茅草丛时,一株蕙兰正站在青石缝里,七片叶瓣斜斜地举着,最顶端的一朵已半开,瓣尖坠着的露珠转了两转,忽然坠在我的手背上——一丝淡淡的凉意在皮肤上游走,像谁轻轻呵了口气。晨雾还没散开,混着腐叶的微腥漫过来,漫过石台阶,缠上竹梢,将视野中的黛瓦粉墙浸染成淡墨,好像乌篷船影在雾里漂游。兰的轻逸淡雅的香似空谷低语藏在这混沌里,淡得像句没说完的话,要凑得极近,才能在鼻尖触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仿佛空气里结了层细糖霜。
用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兰叶,最先触到的是像绒毛般的叶沿,软软的得像雏鸟的胎毛。再往下,是出其不意的薄韧的花瓣。明明看起来是一碰就碎的石膏白,指腹按压的瞬间竟弹回一点力道,像遇见了不肯轻易折腰的人。清风拂过,叶瓣相磨的沙沙声细碎轻软,倒比山雀的鸣啼更让人心里踏实。那一刻竟不敢多动一下,生怕呼吸稍微重了一些,会把那缕淡香吹跑了;脚步稍微响一点,又会惊得这株兰草不安。心在胸口轻轻地跳着,像捧着一件稀世的青花瓷,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眼前好不容易撞见的灵秀,给碰碎了似的。
后来在贵阳曲曲折折的巷弄里,竟又与一株兰花不期而遇。
在门廊下摆着一座竹篾躺椅,供做茶的老人日常歇息,屋内客厅的案头上,摆着紫砂盆,里面种植着墨兰,花茎向水上漂一样地伸出花盆,与堂屋照壁上字画形成一道温柔的折线。“兰生幽谷无人识”,“移来轩砌自含香”。
花盆边沿爬满青苔,绿得发潮,像给陶盆镶嵌了一圈软软的软绒,这让兰叶看起来更加清瘦。茶碗里的碧螺春茶叶还在冒着热气,栗香张扬的漫开,兰花的香好像不凑这个热闹,贴着桌子角往暗处生根,又好像没忍住似的,一缕缕从叶缝里钻出来,清清淡淡的,倒把那浓烈的茶香压下去几分。
真的不是较劲,只是慢悠悠地渗透着。像毛笔的笔尖在宣纸上轻轻一点,水墨便顺着纹理散开,全不着痕迹。好客的老人在给泡茶的茶壶中添加茶叶时,手腕好像翻了一下,茶碗不小心碰到了花盆的边沿,“叮铃——”,一声清脆的声响,似乎惊动了兰叶一般,直让它们发颤。老人沉着地抬头看着我,微笑地说道:“这兰花跟人一样讲礼貌,你看它的假麟茎,总往字画那边靠,变成抛物线一样的形状,还以为是在认字呢。”
我仔细凝视时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这花茎的倾斜角度里,藏着古人写字时的笔锋。兰的香气总在不经意间漫来。兰渚山的,沾着晨露,清冽的像山风拂过草叶;贵阳巷弄的,混着茶香,暖的似午后阳光漫过窗台,从不用心寻觅,却被那种气息轻轻勾住,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驻,任凭那花香在鼻尖萦绕。这些褶皱里藏着兰花的密码,要慢慢拆,才能看见光阴在花瓣上绣的细针脚。
二、安之若素
在云南保山的悬崖峭壁间,我见过一株倔强的兰花。它把根扎在石缝里,即使风雨中也硬朗的挺立,让生命力绽放出带着温柔的顽强,而不是盆栽里养的丰腴的样子。它的全部根须蜷缩在岩缝里,像老藤一样,是褐黄色的、带着泥土疤痕。大部分白色的营养根纤细的聚在一起,表面覆盖着一层海绵状的“根被”,有几根气根想要挣脱出来,裸露在空气中,直直地伸向天空,仿佛在与清风拔河。它的叶片比较薄,有的似乎能透光。有片叶片被虫子咬过,存在一个小缺口,但依然向上举着,承接雨露时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像是要给山风搭座鹊桥。
与我同行的山民朋友告诉我,“这悬崖上的兰花,十年才能开花一次,就像一个人得熬十年才有一次明媚闪光点,它不着急让什么人看见,全部精力与行动都用来扎稳根系,确保自己能活下去。”
之后,我在花市里遇见过一株温室培育的蝴蝶兰。这株兰花的花瓣比较肥嫩,颜色是紫色的,紫得泛光,像上了釉一样。然而,花茎有些偏软,需要绑着一根细竹才能挺立,要不然像患了小儿麻痹一样倾倒。热情的店主告诉我,“这花经不起寒冷,又受不住热晒,需要天天喷水保湿,娇贵得很。与山崖上那株十年开一次花的野兰相比,它像个温室内的瓷娃娃,两者宛如冰火两重天一样。”
我思忖道:“温室里的兰花,根茎柔弱,像浸泡在晨露里的蛛丝,细巧却能攀着暖房的温润气候舒展,它的哲学是不必做迎击风雨的宝剑,偏安一隅就很好,也是适应环境的一种智慧,正如人世间有人以细腻敏感触摸生活的肌理。”“野兰十年一开花,像深山中的钟摆,沉默时把力气往根里积攒,一鸣便震落满谷清香——这就是说,真正的绽放从不在急功近利里,耐住寂寞把根扎深,恰如现实中那些厚积薄发的人,用漫长的沉淀换一次惊鸿。”
建兰开花时毫不含糊,每一个叶与花瓣都舒展得稳稳当当,自在从容、内敛而沉稳。暮春时刻抽茎,小小的绿芽像个小不点似的不起眼。梅雨时节过后,绿芽长出来半尺长,花苞像一串绿色的珠子,一颗颗往下吊坠。七月头一个晴天,剑兰的花茎顶上,最鼓的那个花苞撑开绿皮、开了。紫花瓣像沾了一层晨光,边沿上闪着细碎的亮堂。三瓣往上翘,弯出轻轻的弧度,另外三瓣略微往下垂,里头藏着一点鹅黄色的碎粒,感觉软乎乎的。风吹过的时候,像一把刚刚抽出的小剑,带着夏日的温暖,在叶丛里亮得正合适。
三个月的时间,它不急不躁地开着,像在时光里写一封长信,蘸着兰香与露色,每一笔都是郑重其事。
“桃花品众繁”,“一绿屏两岸”。桃李是不懂这种慢的徐徐悠悠,春风一吹便铆着劲地开,满树的浓艳,却经不起一场夜雨。兰花开得慢,像是怕看花人赏得太急,匆匆一瞥读不懂它藏在花瓣间的讯息,那是时光写就的箴言——那些藏在瓣底的纹路,那些若有若无的香,都要慢慢细品,才知从容里藏着多大的定力。
兰的香气最会隐匿,不信你凑近了闻一闻,常常什么也捕捉不到,仿佛那香是害羞的,早早躲了起来。可转身要走时,它又悄无声息地弥漫过来,绕在袖口,沾在发间,等你回头找,却又没了踪迹。古人说“纫秋兰以为佩”,大约是懂这香的性子,把兰草缝在衣襟上,不必时时嗅闻,却知道那缕香总在那里,像个沉默的伙伴。
有一回我在兰圃里待了半天,回家时衣襟上竟然沾着点淡香。衣裳洗了两遍,晾在竹竿上,一阵风吹过,那香气又悠悠地漫过来。忽然间,我好像懂了,君子的气息从来不是扑面而来的,总让人忍不住回头去寻找——就像这兰花,不声不响的,却在光阴里留着最久的余韵。
三、兰光共生
屈原行吟泽畔时,袖间定是缠着兰草的。想象他披发踯躅于水边时,衣襟随着秋风轻展,袖间兰叶便轻轻晃动,像一团青绿的火焰,在暮色里荡漾着微光。偶然间有芦苇的白絮飘过,与兰叶相擦,簌簌地响,混着他低吟的楚声,在水泽间漫开。那兰草该是带着晨露的,茎叶纤细却挺拔,香气清苦犹如他的歌声,缠在袖子间,像一道不肯褪色的信念,陪伴他走过江畔的长夜。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古人采兰、佩兰的意趣原是相同的。她缝缀兰草时,指尖一定是轻轻的,像站着一缕晨光,生怕稍一用力就扯伤那些纤细的花茎。针脚也得松松的,留些空隙,好让藏在花瓣间的香气慢慢地渗出来。那香气是兰草攒了半个季度的魂,怎么舍得让线脚束缚住?每一针都带着惜物的温柔,似乎不是在缝佩饰,而是在将草木的精灵与自己的心意,细细密密地缝进光阴里。
风掀起他的衣袍,兰草的影子便斜斜地投在地上,随着衣袂轻摇起伏,竟像是与他唇边溢出的叹息共振。那些藏在眉峰里的孤愤,那些无人能解的赤诚与悲戚,大约都顺着指缝一缕缕缠绕进了兰草的纹路里——叶片的脉络里,便也藏了楚地的月光与江水。
王羲之在兰亭雅集那日,案头定然是摆着兰的。曲水蜿蜒穿林而过,羽觞顺着清波慢慢打转,转着转着,忽然就停在一丛兰草边。杯沿沾着的酒滴晃了几晃,“嗒”地坠落在兰叶上,立即荡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像给翠绿的兰叶镶了圈银边。
墨汁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时,案头兰草的香气恰好漫过来,与松烟墨的沉厚气息缠绕在一起,像两股细流在空气中交织着丝网。笔锋游走间,那香气顺着笔尖渗透进字里——横划如兰叶舒展,竖钩带些花茎的挺括,连撇捺的飞白里,都藏着点若有若无的清润。
想来《兰亭集序》里的那些字,怕是都沾了兰的清静。要不然怎么会字字透露出松风般的爽利,又带着水泽般的柔润?当时一定是兰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叶瓣尖还凝聚着晨露,细风吹过,香气便漫过曲水,漫过众人的衣襟,悄悄落进每一页纸里。
有人说,翻开那卷序文,总像能闻见淡淡的香味——是墨香裹着兰香,混着一千多年前的酒气,在字里行间轻微地荡漾着,让人恍惚觉得,那些提笔落墨的瞬间,从未真正地走远。
郑板桥画兰,有个让人学不来的规矩——笔下兰草的根须,从不沾半分泥土。他挥毫时总爱先蘸浓墨,笔锋斜斜扫过纸面,兰叶便如出鞘的剑,带着股冲劲往上挑,却又在最急处陡然收力,转成柔劲。墨色浓淡全凭腕力拿捏,深的地方像积着山阴的暮色,浅的地方透着晨光似的清亮。
最妙的是墨笔,总要顺势带出几缕飞白,像兰叶被秋风扯的弯了腰,叶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偏偏那股硬气不肯沮丧,硬生生地挺住了。旁人问他为何不画土,他只是笑笑说:“兰的根在心里,不在土里。”那留白处,反倒比笔墨更见风骨,让人觉得这草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憋着股不肯低头的骨劲。
郑板桥写下“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时,大约是真的读懂了兰的倔强。有人看他画兰从不着根土,总觉得不合常理,他却偏偏要让那些兰草的根须悬在纸面留白处,像在与天地较劲。
其实哪里没有根呢?那些不着土的兰,不过是把根扎在了更硬的地方——是崖壁的石缝里,是顽石的裂痕间,是风雨也穿不透的倔强里。它们不要沃土的滋养,偏要在贫瘠处挣出一抹绿;不求世人的瞩目,只把香气藏在叶底,等懂的人来嗅。
就像幽谷里的兰,纵然无人认识,也自个儿把花开得郑重;移栽到东轩,也不贪图暖房的安逸,反倒把香气酿得更清劲,隔着窗也能漫进人心。郑板桥笔尖的飞白里,藏的正是这份道理:真正的扎根,从不在沃土的温软里,而在困顿相抵时,那份不肯折弯的骨劲里。
贵阳的老茶人养兰,有套特别的规矩。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后山挑泉水,说是“活水才能养出活兰”。他的木桶沿上有道深深的凹痕,是几十年挑水磨出来的。走到家门口,总要在石阶上歇一歇,听听院里兰草的动静。浇花时不用洒水壶,而是用个小瓷碗,一勺一勺地像喂食一样往根上浇,“兰根怕淹,要有耐心,一点一点地来”。他说兰草要“喝”活水解渴,就像人要读活书养心,“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吐香”。
兰溪的绣娘绣兰花,针脚有讲究。花瓣要用“游针”,线要细,针脚要软,像流水漫过石头;花茎却要用“切针”,线要粗些,针脚要挺,像竹竿立在风里。她总说“兰花纹要软中带挺,就像做人,心里要有骨头”。绣好的丝帕要送给待嫁的女儿,“带着兰香嫁人,日子再忙,也别忘了自己的清亮——心里的干净、性子的纯粹,像这兰草似的,沾不得半点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