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红色右江(散文)
五一假期还没到,心里已经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兔子,盘算着该往哪里跑。余老师在群里甩出那个右江河谷采风倡议书的时候,我正被一堆旅游广告晃花了眼。一看到“田东”“红军码头”“百谷村”这些字眼,我心头猛地一热——像被多年前埋下的一粒炭火烫着了。离开田东二十六年,那片红土地总在梦里向我招手。
“文哥,这次采风你真该去,”余老师电话里声音洪亮,“笔头子要沾泥巴才有劲道,关在屋里哪能憋出好文章?”这话像锤子敲在我心上。
动车一路向南,窗外风景像流动的绿绸子。在平果住了一夜,清晨一场雨把天地洗得透亮,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气。平果市体育广场聚了几号人,余老师穿着件短袖的丁恤衫,正挥舞着手里的小红旗:“文友们,上车!咱们先去田东!”
车沿着右江跑,江水泛着朝阳的金鳞。窗外的田东县城像换了天地。记忆里那个灰扑扑的小城,最高的楼不过七层电信大厦。如今高速公路的银带子缠绕着它,芒果林的绿浪在远处起伏,簇新的楼房在阳光下闪着光,错落有致地排布在山水的臂弯里。
“变化太大了,”我忍不住对邻座的文友滕老师感叹,“九六年我在这儿修登高电站,县城就巴掌大一块。”
“那是!”滕老师也是个田东本地通,嗓门亮堂,“现在田东可是‘中国芒果之乡’,高铁都打这儿过,早不是老皇历喽!”
车过右江大桥,一个左拐弯,稳稳停在码头边。一下车,江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右江荡漾微波的水面映入眼帘。
在那恒码头的岸上,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塑撞进眼里——《挺进右江》。一艘木船仿佛正破开夜幕下的右没波涛,昂首向前。船头那“锤子镰刀”的徽标和“挺进右江”四个大字,红得扎眼,像凝固的血与火。一面红旗在无形的风中绷得笔直,猎猎欲飞。五位红军战士紧握长枪,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死死钉在江岸的方向。指挥员的手臂沉稳有力地挥向前方,仿佛下一秒,那声石破天惊的呐喊就要冲破铜像的禁锢。
“看那边,”周老师指着码头泊着的一艘灰色大木船,红色窗框里面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那就是按原样复制的‘红军号’!当年邓小平就是坐着这样的船,从南宁溯江而上,一路闯过多少激流险滩,把革命的火种和枪械运到这里!”
江风猛地灌进我的衣领,带着深沉的凉意和水腥气。我凝视着那艘默默的“红军号”,心尖无意识地掠过坚韧的船舷,木头纹理粗糙而清晰。眼前仿佛翻腾起浑浊的江浪,看见年轻的邓小平立在船头,长衫被江风鼓荡,目光穿透烟雨,投向这片等待燃烧的土地。耳畔似乎响起船工低沉的号子,木桨搏击水流的闷响,还有船底那些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沉甸甸的枪支所发出的细微碰撞——那是希望与惊雷的重量。这艘看似简陋的木船,竟是一柄刺破沉沉夜色的利刃。
移步二牙码头,视野豁然开朗。江面壮阔,水流平缓。大家倚着石栏远眺,碧波之上,几点渔舟,一叶渡船,悠悠缓缓,像漂在巨大绿绸上的几点墨痕,恬淡得如同水墨画。
“快看,凤凰花开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循声望去,码头右边,一座两层的红色“红军亭”静静矗立。亭旁的小广场上,几株高大的凤凰树正开得如火如荼。听说,随处可见的凤凰花是田东县的“城花”,满树飘红的花朵,一簇簇,一团团,红得炽烈,红得惊心动魄,像无数燃烧的小火炬缀满枝头。风掠过,花瓣便纷纷扬扬地飘落,旋转着,落在红军会师的浮雕群上,落在刻着碑文的石头上,也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
“都说凤凰花开的时候,就是红军回来了。”黄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弯腰拾起地上一辫红色的落花,轻轻放在浮雕中两位红军战士紧握的手掌石刻上,“看这颜色,多像当年乡亲们心头的那把火!”
“1929年10月20日,”周老师指着浮雕群,声音洪亮地讲解,“邓小平率领的船队和张云逸带领的陆路队伍,就是在这里胜利会师!百色起义的枪声,就是在红军登上田东二牙码头的那一刻开始打响的!”他指向不远处一栋不起眼的旧式砖瓦建筑。
顺着他的手指,我的目光落在那片白色的墙上,一行红色的大字遒劲有力:“广西人了不得!”——这是邓小平多年后对这片土地和人民最深沉的赞叹。
“当时田东有近三千热血儿女,跟着邓小平、张云逸扛起了枪!”周老师的话掷地有声。凤凰花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应和着这段永不褪色的历史。
带着对红军码头的深深震撼和丝丝探寻红色的足迹——我们又移步前往位于县城南华街的这座古老院落:“‘经正书院’究竟有何特别?”
穿过繁华的街市,一座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建筑静静伫立。门楣上悬挂着好几块牌子,其中一块“右江工农苏维埃政府旧址”,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去了它作为清代书院的古雅气息,赋予了它滚烫的红色灵魂。
迈进高高的门槛,时光仿佛骤然沉降。古旧的梁柱散发着木头特有的沉郁气味,混合着淡淡的尘土和纸墨香。阳光穿过天井,在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这是‘邓小平在恩隆展厅’。”周老师领着我们走进东厢房。墙上悬挂着放大的黑白照片和地图,玻璃柜里陈列着发黄的文件、书信。一张放大的照片吸引了所有人:年轻的邓小平站在田东兰芳村的一户农家小院里,穿着朴素的军装,正和几位头包布巾、赤着脚的农民交谈,脸上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笑容。
“1930年3月,邓小平就在我们田东的架龙村、巴麻村这些山旮旯里活动。”周老师指着照片,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几个小点,“在黄永丹家,他跟贫苦农民拉家常,讲革命道理,动员他们‘打土豪,分田地’;在黄绍谦家,他召集赤卫军干部开会,谋划武装斗争。敌人追得紧啊,邓政委还曾在巴麻村的山洞里藏身!”
黄老师接口补充,语气带着一种亲历者后代的激动:“邓小平还在兰芳的陇邓屯住过,亲自给地方干部开班上课!最神的是,他带红军配合咱们赤卫队,夜袭思林镇的桂军!那仗打得漂亮!”他边说边挥舞着手臂,仿佛那激烈的枪声就在昨夜。
展厅一角,一块展板抄录着一首当年流传的诗歌:
“男儿立志出乡关,报答国家哪肯还。埋骨岂须桑梓地,人生到处有青山。”
字迹粗朴,却力透纸背。我们围拢过去,默读着这四句誓言,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这哪里是诗?分明是无数年轻胸膛里滚烫的心跳,是砸在红土地上带血的足音!
带着沉甸甸的心情,我们走进“右江革命根据地展厅”。这里像一个朴素的革命家底大展览:
兵工厂角落,几件简陋得让人心头发紧的工具——手摇钻床锈迹斑斑,铁砧上布满凹痕,几把形状粗糙的铁钳。旁边陈列着几支同样粗糙的土造步枪和短枪(“单打一”、“土驳壳”),枪托的木头纹理粗糙,金属部分布满手工锻打的痕迹。讲解员小韦拿起一支沉重的“土驳壳”,掂量着说:“就靠这些‘老伙计’,咱们红军硬是把敌人的‘洋枪洋炮’给赶跑了!”
在玻璃柜里,一张泛黄起毛边的毛边纸,是田阳甫圩乡的分田清单。这是“分田的记忆”,毛笔小楷密密麻麻,详细记录着“张三水田贰亩柒分”、“李四旱地壹亩叁分”……字迹工整却带着急促的笔锋,仿佛能看见执笔人激动微颤的手。
一个磨得油亮的葫芦水壶,一个边沿豁口的粗陶碗,一个打着补丁的粗布“胜利袋”(干粮袋),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被服厂用)……这些物件无声地诉说着物质极度匮乏下,革命者日常生活的重量。
一排排陈列的梭镖红缨早已褪色,长矛的木柄被无数手掌磨得光滑锃亮。几把沉重的大砍刀,刀身宽厚,刃口带着使用过的微小卷刃和暗沉锈迹。最令人屏息的是一颗静静躺在红绒布上的红七军遗留的子弹,黄铜弹壳冰冷,弹头尖锐,仿佛仍在等待击发的那一刻。
一枚小小的木质方印,刻着“向都县苏维埃政府印”,印泥的红色深深沁入木纹。旁边是红七军军长张云逸使用过的陶瓷笔筒,简朴无华。这是那时人民权力的印记啊!
站在这些粗粝的实物前,强烈的对比冲击着心灵。看着那些土造的、甚至称得上“原始”的武器,再想想它们要对抗的飞机大炮,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更强烈的敬意堵在胸口。老作家周老师巍巍地指着那些梭镖和大刀,声音沙哑:“看看!文友们看看!这就是咱们的‘本钱’!可就是靠这些‘本钱’,靠千千万万觉醒的工农,硬是打出了个红彤彤的新天地!这叫什么?这就叫‘人心齐,泰山移’!这就叫共产党的根基在人民!”老人激动得连连顿着手中的拐杖,笃笃声在展厅里回响。
最后,我们踏入这书院真正的灵魂所在——“右江第一届工农兵代表大会旧址”,这是一个方正的大厅堂。文友黄老师讲解的声音带着一种仪式感:“1929年12月11日,就在这里,恩隆县平马镇,右江第一届工农兵代表大会隆重召开!八十多位代表,代表着右江两岸的工农兵,成立了右江苏维埃政府!雷经天同志当选为主席!”
目光所及,会场布置得庄重而朴素:
正前方墙上,悬挂着一条长幅,红布为底,上书“右江第一届工农兵代表大会”十一个遒劲的墨笔大字。
横幅下方,是一面象征工农联盟的旗帜,鲜艳的红色底子上,交叉着醒目的黄色斧头和镰刀图案。
旗帜下方,并排贴着两张印刷的肖像——马克思和列宁深邃的目光,仿佛穿越时空,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会场中央,设有一个简易的主席台:一张深色的长条木桌,后面摆着五张普通的圆凳。
台下,整齐地排列着四行条凳,每行七张,共二十八张。条凳是硬木本色,凳面被岁月和无数身体磨出了温润的光泽和浅浅的凹痕。
文友们纷纷在条凳上坐下。我轻轻抚摸着身下条凳光滑微凹的凳面,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当年代表们身体留下的微温。环顾四周,想象着八十多位穿着各式粗布衣裳、脚踩草鞋或赤着脚的工农兵代表,挤坐在这二十八张条凳上。会场里一定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味、汗味,还有新政权诞生前夜那种混合着兴奋、紧张、期待的气息。他们黝黑粗糙的脸庞上,眼神必定是热切而明亮的,低声的议论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就在这里,在马克思、列宁目光的注视下,在简陋的条凳上,他们用带着乡音的方言,用握惯了锄头、铁锤、钢枪的手举起来,投下庄严的一票,宣告了一个工农当家作主的新政权的诞生!这烛火般微弱的会场,竟点燃了足以燎原的星火。
“不容易啊……”身边的余老师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想想看,坐在这些硬板凳上,他们谋划的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业。多少代表,会后不久就牺牲在战场上,没能看到今天……”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也擦去了眼角的一点湿润。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每个人心头——那是历史的重量,是牺牲的分量,是今日一切来之不易的深切体认。
离开经正书院,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敬仰与追思,驱使着我们急切地奔向此行的最后一站——位于田东西郊的“百谷红军村”。
远远地,一座造型独特的大门闯入视野——“红军门”。设计者匠心独运,将大门塑造成迎风招展的巨大旗帜。四根坚实的方形立柱拔地而起,稳稳地托举起这象征信念与方向的“红旗”。在那面大大的“旗帜”上,“百谷红军村”五个金色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前方镶嵌着同样金色的“锤子镰刀”党徽。整个门楼鲜红夺目,仿佛凝固的烈焰,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小村庄血脉里流淌的忠诚与勇毅。
“这设计,绝了!”摄影师滕老师扛着相机,围着大门转了好几圈,咔嚓咔嚓拍个不停,“有气势!像永远不倒的旗!”
车刚在村口的停车场停稳,几滴清凉的雨点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等我们走到“红军村烈士陵园”时,细雨已渐渐沥沥,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幕。
陵园庄严肃穆,松柏苍翠。我们拾级而上,细雨无声地落在头发上、衣服上,带来丝丝凉意。雨水顺着松针滴落,打在下方的小水洼里,发出“嗒…嗒…”的清响,像时光缓慢而忧伤的脚步声。一座高大的“红军烈士纪念碑”巍然矗立在陵园中央,碑身是深沉的花岗岩,雨水浸润下,颜色显得更加凝重。碑顶是红军战士持枪冲锋的浮雕,雨水冲刷着他们坚毅的轮廓。碑身正面镌刻着八个苍劲的大字:“红军烈士永垂不朽”。
我们肃立在碑前,雨水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滑落脸颊。周老师撑着一把黑伞,雨水顺着伞沿流成小水柱。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清晰:
“百谷村,当时只有八十六户人家。可就是这个小小的村庄……”他顿了顿,仿佛要积聚力量说出那沉重的数字,“八十五户,都有人投身革命!整整一百三十一人,参加了赤卫队和红军!他们跟着邓政委、张军长,打响了百色起义的重要一枪——恩隆暴动!”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但没有人动。
“这131位百谷儿女中,有69人光荣加入了红七军主力部队。”周老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们跟着队伍北上,转战千里。9人踏上了艰苦卓绝的长征路……其中8人,没能走出雪山草地,把忠骨永远留在了北上的征途上。只有1人,历经九死一生,最终迎来了胜利的曙光,成为共和国的开国少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雨幕中肃立的我们,“为了革命,百谷村共有16位优秀儿女,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