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看的头几部电影，都是露天的。那拥有露天电影的日子，是我们的狂欢节。
　　 那时候，放映员和他的放映器具还没进村呢，消息便已经不胫而走，我们的血液便开始沸腾了。也不知谁起的头，反正我们开始了车轱辘似的串门，碰面的头一句定是“晓得不，今天有电影看”，随后便你约我我约你，队伍从无到有，从三三两两到一窝蜂，不断壮大，不断蓬勃。然后又有点扎堆割据的形势，男娃和男娃一伙，女伢和女伢一堆，商讨着谁和谁坐一起，坐哪里，什么时候去容易抢到前面的位置，然后又商商量量着是带长凳还是带独凳还是啥也不带，到时候就便码几块砖头垫屁股底下就行，反正是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鸟儿一般的嘴碎，闹得大人们开赶：“去去去，日头还在半中央呢，外头玩去！”可我们哪有心思玩呢？跳绳、皮筋、毽子、游戏，这些玩意儿在电影面前早就黯然失色，毫无一点吸引力，于是就去打听放映场的具体位置，就相拥着去实地考察了。
　　 我们村的放映场无非两处，村北头和村南头。村北头的放映场得走过北头所有的房屋后再走过一条弯曲的村道直至河堤边的一处空地才行。那片空地很空旷，四边除了树丛就是零零星星的草垛。待我们能望到那里时那里早已人影绰绰了，等你走近了看，都是清一色的孩子。大人们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放映员也不可能这么早来，于是我们就在放映场上“大闹花天”，之前爱玩的游戏这时候又香馋起来，跳房的跳房，踢毽子的踢毽子，玩游戏的玩游戏，甚至有人在地上用砖块隔出一条界线，以地表为桌面，打起了乒乓球。日影在沸腾的空地上方悄悄划过，母亲们此起彼伏地呼唤声传来，我们又飞也似地跑回家，忙忙扒进几口饭，便搁了碗筷，鼓着腮帮里还没来得及嚼碎吞咽的饭菜，已经慌慌地扛了凳子，跨出门槛去了。“慢点慢点，小心摔着！”母亲担心的话语总也追不上我们屁股后头的小尾巴。
　　 村南头的放映场要么在我家门前的场地上，要么在罗家婆屋旁的场地上。这两处场地都没有村北头的场地宽阔，可我们南头的人说：“凭么事总在北头放映呢？我们南头未必就放不得呀？”我们村南头当然放得！而且电影在我们村南头放映，大伙儿几乎不用自带板凳。电影还没开始，人们就已经陆陆续续甩胳膊摆腿地来了，他们随意踅进一家门户，自有屋主客客气气地招待——让座，递烟，问茶，然后是热火朝天的闲聊，从农事到家长里短，其乐融融。等幕布扯起来，放映员的机器准备就绪，他们也已经从这些人家里端出了板凳，安安逸逸地坐下，清清闲闲地等着一顿视觉盛宴。电影散场后，他们又把板凳一一归还主家，然后便是一阵阵的寒暄与道别之声，此起彼伏，往往是放映员已经收拾好一应器具了，人们还没有真正走散：
　　 “再抽根烟吧？”
　　 “不了不了。”
　　 “还早呢，要不再坐会儿？”
　　 “下回吧，下回再来。”
　　 这说下回再来的，很可能是某家邻村的亲戚，因为路途并不遥远，所以被邀来看这场电影；当然也可能是村北头的乡亲，因为一南一北有些距离，平时都忙着各人的农事，不得空闲，只有从这场电影里偷点联络感情的闲暇。想来放映员应该更喜欢在村南头放映，不然，我的记忆里，为啥多是村南头的电影呢？《曙光》、《地道战》、《马陵道上》、《甜蜜的事业》等等，可不都是在村南头看的吗？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电影需在小镇的影院里看了，而且要持票入场。
　　 小镇的电影院坐落在镇子的中央，它的具体方位和街道形成一个“凹”字，我们得顺着凹口探进去，很有几分神秘。
　　 去小镇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少林寺》，李连杰主演的。那是沾着父亲的光。父亲那时候做着民办教师，学校发了票，父亲就带着刚入小学不久的我去看了。那次对于电影院完全没什么印象，只记得电影里男主武功了得，不过女主牧羊的场景倒是印象深刻，尤其是影片中的那首插曲，至今依然能完完整整地哼唱出来。
　　 去电影院看的第二部电影是《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是中学时学校组织的一次集体观影活动。记得还没进入影院，就有“过来人”学兄学姐友情提示：“要带好手帕哦”。果然是“听人劝，吃饱饭”，一场电影观赏下来，几乎人人红肿了眼眶。在那个故作坚强的年纪，眼泪是会给人带来羞耻感的。可如果人人都流了眼泪，就没有异样可言了。反而是回返学校后的尴尬让人恨不得钻了地洞。那天出影院时老天突然下了暴雨，我汲着一双拖鞋，在雨地里啪啪啪地跑，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寝室，就听得同学惊呼：“你后背怎么那多泥点子？”赶忙扭身去看，可不背着半背心泥吗？立时立刻便想到别人眼里我那在雨中狼狈狂奔的模样，顿时羞恼至极。其实现在想想，到底是年少，总爱重看自己一分，其实你只是你，没人在意你是谁，你也算不得个谁。
　　 第三次去小镇影院已是工作以后。那次去并没有看着电影，只看到影院内广场上三五聚堆的少男少女，看到影院检票口挤挤挨挨的身体以及推推搡搡的胳膊和腿。那是被梅和桃邀约去的。据桃说梅谈了朋友，那人约她去看电影，她有些胆怯，需要我们保驾护航。桃说去归去，但绝不做电灯泡，所以我们也成了那些男女里的一堆。我有些木纳，并不知道梅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们的，只记得带着的一包荸荠快吃完时，桃突然用胳膊拐我，并努嘴给我示意，我慌忙火急中只看到梅和她男友入场时的背影。
　　 再后来，小镇的影院便不复存在了，它先是变成了卡拉OK厅，然后又化身为某知名超市，最后以一个小型服装厂的身份存在至今。我们的电影，除了在家庭影院上观看外，就只能去城里的影院观赏了。
　　 那是儿子上班后的第一个女神节，儿子从省城打来电话，说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他要陪我们过个节日。那天，他请我们吃完牛排后，带我们去县城最好的影院看了奥斯卡最佳影片《绿皮书》。电影真是好电影，影院里的陈设和氛围也确实很棒，但却在欣赏完电影之余，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整场电影下来，所有的观众都沉浸在精彩的故事情节中，空气里充满着文艺气息和文化素养，却怎么也冲淡不了刚走进影院坐在座位上的那份促狭感。是的，我觉得拘束，觉得空间过于逼窄，觉得光线过于昏暗，觉得就是没有那个味，那个儿时的热闹劲，那份洒脱劲。电影院里当然不能沸沸扬扬，每个人都该有起码的观影素质，可怎么总有点怀念那时节的露天电影呢？
　　 再后来，又约着友人一起看过几场电影，但那些观看里的中规中矩彻底磨没了我对电影的热情。倒是有天和另一半去镇子的边缘散步回来，竟看到一群老人坐在雪白的幕布前在看电影，露天电影竟然又悄然回归了村子！我们看见几个小孩围着幕布在疯逗打闹，看电影的老人们呢，手里摇着扇子，嘴里话着家常，幕布上的表演在继续，却并没有招揽来多少目光。
　　 我黯然想到了电影的落幕，人生的落幕，一代人，两代人童年的落幕。
　　 2025.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