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双手(散文诗)
1
大手很大,可以撑起一片天,手里握着云,握着雨,握着雪花,以及,我的幼小生命成长的节奏。
大手很小,小到似一枚针,穿引着我的棉衣,我的布鞋和我的书包,以及,我在路边捡拾起的那颗干黄栌。
伸出的五指,没有如来佛的神掌,也没有托出一个孙猴子。
书本里的神话故事讲述到电视里,动漫中的猴子在白龙马前面蹦跳。舞动的金箍棒,皆与这双手无关。
这双手里流出的日月,是一只鸡与一头猪细数的日子。
当然,还有那十几亩坡地上流淌的风,吹起的花开花落,播种与收获。
2
日子就像山泉那样,翻山越岭,沿着山野的皱褶叮咚作响,敲开了沿途的桃杏梨,不愁日子会变成另一个模样。
沿山而下的石梯路,一直通往山脚下。那双手抚过的树桠,在断崖上开着花。洁白的小花,在缠绕着山楞,有几处的根深入岩石。
我,没有读懂山的味道,以及,风吹来后花朵飘落的方向。
我习惯站在泥土里,让脚丫在土地上踩出梅花,好奇地,猫儿一样地夜行。
那一条通往山下的石梯子,冰冷如霜。我的脚丫在岩石上打滑,一不小心,指尖的猩红印在岩石中,开一朵红色的花。那朵花,会使那双手不停地颤抖,流出一堆的心痛。
3
岩石的出现承载着独有的意义,那是通往外界的梯子。
有云,有雾,有霜,有雪。
也有,那双大过天的手。
千年以前和千年以后,那双手的记忆只能停留在现在,枯瘦在石梯子间。
石梯子上的青苔随着春风而醒,镶嵌着生命的核子,携手两旁的岩石,开花结果。那双手,扶着岩石而动,背上的庄稼也在动。
石缝里有时也长出庄稼,成为风景。
鸟在守望着,指尖飞出的那颗麦粒在渐渐长高。
阳光照耀的时候,岩石在沉默,热浪翻滚的风吹干了手,现出原形,茧一样粗糙。弯曲的弧度里,在指节间哔啵作响,声音汇聚,如潮。
4
或许那只手一直很小,站在我长大的杨树上,是俯视蚂蚁的时候看见的。
在深夜里眨眼的那颗星星,也就指尖大。透过窗,照射在我的瞳仁,小就成为一种概念。二者如此相似,那手也闪光。
与天地无关,与日月无关。小就是小,不是相对而言,也没有参照物。
我没有数过石梯子有多少台,也没有想过石梯子的来历有多久。但,我在梦里猜测,那一定是丈量庄稼的尺子,一头握着天,一头握着地。
天地合一的那时,农耕始祖后稷在睡觉。谷壳坚硬的野黍,从山野中以草本的长势挤身五谷。那双手里流出的黄米粒,洒满天空,从此挂在天幕上。于是,我学会了仰望和思考。
5
这是在一处山洼地,那双手在地里生长。泥土染满指间,湿漉漉的,沁满掌心的水滴,沿着手指画着弧线。和,一只燕子的飞行。
地边的溪流潺潺而流,唱着乐曲,似一匹奔腾的马,手指点着方向。
溪边长满树,各种树种混杂着,遒劲的枝条上挑着圆润厚实的叶片,似一只只飞翔的翅膀。
蝴蝶沿着溪流而舞,飘落在枝头,栖息的瞬间,一个滑翔落在掌心,笑眯眯的泥土从眼眸里飞出。
泥土、手掌、溪流、树木、蝴蝶在辉映着,生命在一起攒集,似繁星凝空。
在我的记忆里,那双手就是蝴蝶的茧。
蝴蝶是从春天破茧的,种子也在春天破土。
蝴蝶与种子融为一体的庄稼,在那双手里成长,地温就是手温。
这一切,都是随着蛰龙而醒,沿着蛰龙的吟而醒。然后,手舞龙。
6
日子沿着山梁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如东山上的日出,西山里的月落。起起落落,朝夕而过。
只不过,那双手在结茧,在老去,在我远离的视线里。
只有一个个夜晚,我才看得清那只手。
煤油灯在桌沿上舞蹈,麻拧成的细绳沿着针脚的走势,在鞋底上出入,划过鬓发的针尖,在鞋底引线。诞生了母亲的艺术。
毛边的布鞋是染了煤油味的,从地壳深处加工的味道。那坚实的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麻绳线,串起千里之遥,又都在掌心之间。千里不遥,母亲的手可控。
溪流边的水桃在变色,由绿而红黄,薄薄的果肉里仅存的浆在甜腻而淡酸中吸着水分。有几根毛茸茸的根系,在水面摇曳。
空气在蜕变,有了许多蚊虫,燕子放下姿态,低飞着。
一朵朵云与山尖握手。玉米的叶筒在张扬。
所有的,似在报答这只手。或者说,是手弹出的缤纷音符。
7
雨不期而至,沿着玉米叶一路下滑,滑进泥土的根部,岩石的缝隙里,冒着泡。
举在额头的手掌微眯着眼,雨丝绸缎的丝滑,沿着一棵树与另一棵树架起的桥,飘着。
那双手在草帽下探出,一棵棵草就落尽篮子里。
屋后的猪圈里住着一头小猪,百十来斤,前趾搭在圈沿上,仰着头。一把带着水滴的鲜草飘下,猪仔低下了头。
哼哼唧唧的猪仔,在圈里撒欢,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猪仔不懂此刻的雨幕,是在挥洒甘霖,还是降落洪灾。
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含在嘴里草叶的味道。它的舌尖也有记忆。
8
季节在树木的年轮里一天天而过,小溪能见证腐烂的树叶有着虫子爬过,偶尔也会爬过那双手。
青石沟的铁匠木树,与这双手握手言和,山脚下的土窑在整个冬天欢唱着,一柱柱青烟在树林里,在雪地里,在山梁上诵读着《卖炭翁》。
手指划过铁匠木时,日子在土窑里燃烧,从山的坚毅中一点点抠出黑色,温暖雪夜。
仿佛,树木与山,与土窑在闹着玩,孩子一样,岁月就年轻了许多。
日子过得很快,那一杯杯雪融化的情韵,沿着山洞缭绕,烟火沿着山,沿着树爬上眉梢。
9
烟火在那双手中意义非凡。是三间瓦房里婴儿的哭泣,是牛棚里牛儿的肥壮,是猪圈里猪仔在等待团年,是土地上青苗在抽穗。
我的泥土离我而去,住进了那双手掌。
泥土凝结的棋子,在棋盘上落下时,那双手没有触摸兵马士象和楚河汉界。唯一残留的,就是泥土的颗粒。从来用不着算计,这双手就是智慧的大脑。
有一种棋局在方格里,黑白相间。黑,在黑夜织满沉思;白,在白天天马行空。而那双手,从来就没有刻意指挥过,似在掌心。
棋局的意义和历史,还有关于黑与白的对决。
但,那双手,始终在田地里画下方格,落下一粒粒种子。棋如人生,或许就是如此。
10
这是一双手,粗糙的手,茧一样的手。
左手掌着“人”字,横亘在千山万水中,右手掌着“十”字,站立于天地之间。
破茧而出的我,就活在“人”和“十”构成的世界里。
在左手与右手之间,一颗“永”字,在蘸满墨汁的毛笔下书写“八法”。
那双手,是诗集,是哲学,又是艺术,但它始终朴素着,朴素得就像茧。
而看手相的人,读不懂那双手的手纹,到底藏着怎样的岁月秘密。
原创于2025年5月27日、8月13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