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八仙桌(散文)
过去,村子里无论是贫穷与富有的农家,都有一张体现血脉图腾的“八仙桌”子。置在屋里的厅堂中,方隅守正。
八仙桌子就是等边的四面,宽一米、高八十八公分,四条桌腿的方桌子。配有四张长凳子,每边坐俩人,一桌可围坐八人。由此,古人把八人雅称为“八仙”,桌子自然成了“八仙桌”子。为什么呢?我想这大概是跟传统的礼节规矩有着关联。就是家里有亲戚朋友来了,便坐在八仙桌子旁吃茶、用餐,小孩子是不可以上桌子的。有把客人当作“仙人”来尊敬的意思。之于说,八仙桌的由来是玉皇大帝做寿宴请各处神仙,“八仙”欣然赴会的途中,张果老建议小憩,便坐在方石桌旁的石凳子上品茗赏景。后人为了追求吉祥寓意,遂将可坐八人的石方桌子称为“八仙桌”。这个说法即便是传说,也是虚空处涵容中国传统礼仪文化的。
农家的堂屋也是客厅。靠北墙是一张长长的条桌,大约有五十公分宽,高有一米多。条桌上标配的是一只香炉,一对烛台,还有一樽彩瓷佛像,逢年过节,作祭祀之用。墙上挂一幅中堂画,或中堂匾,算是家里庄严又神圣的地方。条桌前面的八仙桌子,要对着大门正中,农家没有太师椅,只是四面各摆放着一张条凳。以前八仙桌子更多的时间是摆设(因为在田间干活的农家人,身上沾满了泥巴,所以用餐通常是在小桌上吃),桌面上就蒙一块印花的桌布,或是艳丽的塑料台布,这样既遮灰尘,又有一种雅静的风格。
平静的八仙桌子,也有喜乐的时光。曾经,乡村人家的子女结婚,都是在家里办酒席,请当地的厨师来掌勺做菜。桌凳、碗筷、盘碟不够用,就到庄上人家去借。良辰吉日那天,中堂里的八仙桌子是最富有、最荣光的时刻。桌上摆放着一只猪头、一对花鱼、一对红烛、块糖糕点、枣红色的礼盒、鞭炮等,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吉兆品。新娘子接回来时,穿着崭新衣裳的父母,红光满面地坐在八仙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接受一对新人的叩拜、敬茶,然后父母递上早准备好的红包。
喜宴开始,客人入席时,座位也有尊卑的讲究。就是坐北朝南的为“上座”,我们家乡人叫“上岗子”。一般是让给长辈坐,如果是同辈人,就给岁大的人坐,或礼让贵宾坐,安照尊老敬贤的礼仪秩序入座。而婚礼主桌,规定是儿子的母亲家的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坐上岗子。婚宴结束,家人把桌凳还给人家时,八仙桌子上还要放喜糖和喜烟。此刻,出去参加喜宴的八仙桌子,回来便也沾了满身的喜气。
八仙桌子见喜,也见悲。村里若有人家老人过世,是免不了要操办丧事的。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多,规模和结婚一般大,也要请厨师、借桌凳。没有烟花鞭炮,只有白孝哀乐。香烟烛光中的和尚,如同仙人围坐在八仙桌旁,给逝者诵经超度。筵席上的气氛是沉重的,不像喜宴那样喧哗热闹。丧事结束了,桌凳还给人家时,要贴一张“冲喜”的红纸。
岁月悠悠,一张八仙桌子,农家所有的大事小情没有它不参与的。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冬至等传统节日,它都默默地承担着家人的祭祀活动。小时候,记得清明节那天,早晨上过坟,祖母忙了一上午,做了一桌菜,煮了一大锅米饭。中午吃饭前要先敬祖宗,祖母将三荤三素摆在八仙桌上。用小碗盛饭,然后反扣在八只小碗里,看上去,碗里米饭是半圆形的,有象征节日请阴界老祖宗吃团圆饭的意思。一切准备好后,祖母说:“太爷太奶,各位祖宗请入座!”然后点燃香烛,家人一一叩头作揖。祖母叫我:“来!你是大孙子,你来给祖宗烧纸钱,让祖宗保佑我的大孙子身体健康!”我便拿着折叠好的纸钱,一张一张放进火盆里,纸灰满屋子腾飞。最后,祖母端来一碗茶水,放在桌上说:“请祖宗喝口茶!”
烛火跳动,香烟袅娜。桌上的饭菜原封未动,冒着热气,筷子依然摆着。祖宗吃没吃、钱拿没拿?祖宗说了什么话?此时,恐怕只有灵性的八仙桌子知道了。这一回倒是成了名符其实的“八仙桌”子,那碗茶水,经桌上一放便成了“仙茶”。最后,祖母给瘦弱的我喝了,说能除病消灾哩。
八仙桌子是家的传承。我有一个弟弟,我们都长大了,兄弟总是要分家的。分家,父母不但要给过日子的锅碗瓢盆,还必须要给一张吃饭的桌子。当时,家里只有一张祖传的旧八仙桌子,可能不是好的木料,又加上时间久了,卯榫松动有点摇晃。为了分家公平,父亲请木匠来又打了一张新桌子。分家时,母亲说,新八仙桌子就给你弟弟,屋后还有几棵桑树,将来给我打桌子用。
后来,翻建老祖房时,在父亲的协助下,我就把三棵桑树砍了。大的直径有三十几公分,小的也有十几公分。安照父亲说的,去掉枝桠,放进屋后的小河里沤了一年。然后,拖上岸来又风干了一年,用板车拉到街上的电锯坊加工。锯成五公分厚的木板,四根宽八公分的木棍,准备打一张仿古式的、雕塑的八仙桌子。
打八仙桌子是一项工艺复杂且精细的活。一个木匠的手艺如何,凭打八仙桌子就能见出高低。而在当下,会做榫卯的,能凿能雕的纯手工木匠几乎是没有了,即使有,也是岁数大的不能做了。我家打八仙桌子,是在三十年前,刚做木匠不久的家弟,请的一位老师傅打的。他叫李德厚,是本村手艺有名气的、最好的木匠。
开工那天,李师傅背着工具包来了,我递了一包烟。他说:“我岁数大了,现在已不打八仙桌子了,因为那是耗精力的细活,要花好多工日呢。”我说:“没事的,你尽管做,我不在乎,我只喜欢古风式的。”那时候,木匠师傅还没有电动的工具,全部靠手上的功夫。李师傅先是量好木板、木棍的尺寸,用锯子下料,有长的,有短的,下了一大堆毛料。然后,用刨子刨,刨花翻飞,木香弥漫。李师傅说:“老桑树木纹紧,抓在手上沉,沤过了,木质黄灿灿的,且香味很浓,是农村人家做八仙桌子的好材料。”几天下来,要用的木料全刨好了。
接着是画线,老师傅一手握竹笔,一手拿角尺,像位艺术画家一样,在木板、木棍上画榫卯结构线。横的,竖的,斜的,一会儿沉思,一会儿蘸一蘸墨斗里的墨水,我是看得眼花缭乱。然后,用细齿锯子呼吱呼吱地锯榫头,用锤子凿子叮叮咚咚地凿卯孔、卯槽。有面与面接合的槽口榫、燕尾榫、穿带榫;有点状连接的格肩榫、楔钉榫、粽角榫;有复合构件的抱肩榫、夹头榫、攒边打槽的卯榫。一张古式的八仙桌子,几乎涵盖了所有榫卯结构,令人赞叹过去木匠师傅的聪明智慧。
榫卯做好了,我就把四条桌腿和牙板子捆好,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送到街上的雕匠店里雕刻。桌腿上雕的是四条龙,牙板上雕的是藤蔓花,还有弯弯扭扭如象鼻状的角雕。最后是榫卯组装成桌框架,桌面是用了一块大理石板,不要搞油漆非常光滑。其它地方搞的是枣红色油漆。一共用了二十多个工日,但慢工出细活,一点瑕疵没有。镂空、腰线里透着古风;花纹、图案间蕴着古韵。庄上人来玩,又摸又看,开玩笑地说:“你家新桌子重实实的,比老八仙桌子的腿粗,肩膀宽,面子大。”又大赞做工好。沉的是骨气,方的是正气,这个杰作,像是李德厚老师傅用上等的木料,精湛的工艺,打造出来的一件珍贵的工艺品。我坚信,许多年以后,经时光的镀金,将成为我家的一件承载乡愁的传家宝呢。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擀面条、饺皮,孩子结婚,过生日,砌房装修,请客等,生活中从来没有离开过八仙桌子。桌面上的那块大理石,像是一面光亮的镜子,照见温润的烟火气。
把年轮刻在木纹里,把故事藏在卯榫里的八仙桌子,历经了岁月的洗礼,如今,还是铁骨铮铮的,卯榫依然紧紧地吻在一起,一点稀缝的地方都没有。四四方方地立在堂屋里,最是家的烟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