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爷爷的烟斗(散文)
一
晨雾漫过门槛时,爷爷烟斗便会出现在八仙桌的右上角。
爷爷的这个烟斗,并不是什么贵重木料。但在我看来,那木质应该还不错,枣红色的烟杆上布满细密的木纹,弯曲着显露出树木的年轮。斗钵处积着一层深褐的烟垢,边缘被牙齿咬出深浅不一的豁口,手持的部分已经盘磨的油光铮亮,透着一丝温润的光。爷爷会在露水未干时,拿起烟斗,拇指蹭过斗柄的包浆,像抚摸着某个沉默的老伙计。
云贵高原适合种植烟草,所以都是自己晒烟丝。爷爷把晒好的烟丝,装在一个铁皮盒里,盒盖一掀,一股辛辣味便漫开来,在堂屋里打个转,又从窗棂的缝隙钻出去。爷爷往烟斗里装烟时,动作很慢,捏一撮烟丝,松松地填进斗钵,食指轻轻按两下,再划根火柴,蓝色的火苗舔着烟丝,腾起一小团白灰,他偏过头吹吹,烟就顺着嘴角飘出来,一圈圈裹住他的满脸的皱纹。
我蹲在爷爷脚边,看烟斗里的火明明灭灭,像看天上的小星星。烟丝烧尽时,爷爷会磕磕烟斗,在桌腿上轻轻敲,褐色的烟灰簌簌落下。爷爷说:“这烟啊,得慢慢品。”声音裹在烟里,有点含糊。我听不懂,只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点灰,在晨光里轻轻颤抖。
有一次,趁爷爷下地干活,我偷偷拿起烟斗。杆身比想象中沉,斗钵里还留着烟丝的余温。我学着他的样子往嘴里送,却被烟杆的涩味呛得咳嗽,直流眼泪。爷爷回来时撞见,没骂我,只是接过烟斗,用布擦了擦斗嘴,重新装了烟,说:“急不得,日子也一样。”那天的烟圈特别大,把我圈在里面,像个透明的茧。
其实,多数情况,爷爷的烟斗是从不离身的。爷爷去菜园摘菜,就把烟斗别在腰间的布带上。坐在门槛上编筐时,就把烟斗搁在脚边的石头上。甚至走亲戚时,也会揣在怀里,好像藏着个宝贝似的。有一回,三叔要给他买个新烟斗,雕着花纹的上好乌木。爷爷摆摆手说:“这个顺手。”
二
梅雨季来的时候,爷爷的烟斗便转移到灶台上了。
灶膛的火烧燃得正旺,锅里飘出的水汽一个劲地往上冒,在房梁上凝成水珠,滴下来,打在灶台的青砖上。烟斗就放在灶王爷像的旁边,离火苗不远,斗杆上的木纹在热气里渐渐舒展。奶奶说:“天气潮,烟斗得烘着,不然烟抽着发闷。”
爷爷平常不大爱说话,尤其是阴雨天,更是不言不语了。他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往灶膛里添柴,火舌舔着柴禾,噼啪作响。烟斗叼在嘴里,没点火,斗钵空着,他就那么含着,好像这样心里就踏实。
我曾经见过爷爷修理烟斗。有一次,烟斗的斗柄松了,爷爷找出麻线,蘸上一点桐油,一圈圈缠在接口处,缠得密密的,像是给伤口缠绷带。阳光从灶房的小窗漏进来,照在爷爷手上,青筋像老树根一样盘虬,却把麻线系得格外紧。爷爷说:“物件跟人似的,得疼惜着,不然哪能陪你走长路。”
那年,我病了,发高烧,迷迷糊糊中听见烟斗磕桌腿的声音。睁开眼,看见爷爷坐在床头,烟斗放在床头柜上,斗钵里的烟早就灭了。他握着我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烟味,很安心。爷爷说:“烧退了就好了,爷爷给你留了块麦芽糖,在灶台上。”说话的声音比平时低,我没看见麦芽糖,只看见他鬓角的白头发。
等到梅雨季过去了,爷爷便不再把烟斗放在灶台那里了。爷爷把烟斗取下来,对着光看,斗杆上的水渍干了,留下几道更深的纹。他装了烟,点燃,烟圈从窗口飘出去,落在院角的青苔上。
三
秋风吹起时,爷爷烟斗常在晒谷场的草垛旁。
爷爷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挥着木锨,一锨一锨扬起谷子,谷粒落下时,风一吹,糠皮都飘走了,金灿灿的谷子,摊在晒谷场上,远远地看着好像铺了一层金色阳光。
歇息的时候,爷爷就坐在草垛边。从怀里掏出烟斗,打开盛烟丝的袋子,捏起一撮褐红色的烟丝,不慌不忙地往烟斗里塞。一群麻雀就在附近打转,眼睛直勾勾盯着晒谷场上的谷粒。爷爷也不赶它们,只是装烟丝的时候,故意咳嗽两声,吓得麻雀蹦跳着退两步,等到烟斗的火一亮,麻雀又退远些。它们等到烟圈散开时,才敢一点点往回挪。爷爷看着,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我在放学后,会去晒谷场上帮爷爷捡掉在地上的谷穗。有时候,爷爷把烟斗递过来,让我帮着拿着。烟杆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斗钵边缘有点烫。爷爷说:“你看这谷子,得经风经雨,还得经得住晒,才能有个好收成。”烟圈飘过我的头顶,落在远处的玉米杆上。
有一回,村里来了个收老物件的货郎。一看见爷爷手里的烟斗,他眼睛立刻亮了:“大爷,这烟斗有些年头了吧?卖给我,给您两百块。”爷爷没抬头,只顾着用木锨扒拉谷子:“不卖。”那人又说:“三百?四百?”爷爷还是那句话:不卖。那人走的时候嘟囔着,一个破烟斗,还当成宝贝了。爷爷没理他,只是把烟斗往怀里揣得更紧些,像怕被风刮走似的。
夕阳把晒谷场染成橘红色时,爷爷开始收谷。烟斗放在谷堆边,斗钵里的烟灰已经凉了。谷粒装进麻袋,沉甸甸的,他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拿起烟斗,磕了磕,烟灰落在地上,和谷糠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四
雪落下来时,爷爷的烟斗躺在了樟木箱里。这不是突然心血来潮放进去的,因为爷爷的身体出现了状况。入冬后爷爷就咳得厉害,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肺部有毛病,不能再抽烟了。
爷爷把烟斗放在八仙桌上,放了三天,每天都去看一眼,像探望个生病的朋友。第四天,爷爷拿起烟斗,用布擦了又擦,斗杆、斗钵、甚至斗嘴的豁口,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走进里屋,打开一个樟木箱子。箱子里放着许多在爷爷看来非常宝贵的东西,有奶奶陪嫁的蓝布袄,衣襟上还绣着几朵腊梅花,有爸爸小时候穿的虎头鞋,鞋尖都磨秃了,还有我的第一件小棉袄,布面已经泛黄。爷爷把烟斗放在这些物件中间,斗杆靠着蓝布袄,像依偎着个老伙计。盖箱盖时,爷爷顿了顿,手指在箱沿上摸了摸,才慢慢合上,锁扣发出“咔哒”响声,锁住了爷爷与烟斗的过往。
雪又在下,落在地上和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好像给老槐树裹上了一件厚实的白棉袄。爷爷坐在窗边看雪,手里没了烟斗,总觉得空落落的,手指不自觉地蜷起,好像还在捏着烟杆。奶奶说:“要不拿出来摸摸?”爷爷摇摇头说:“不摸了,让它歇着吧。”
等到开春的时候,我在樟木箱里找东西,看见,那杆烟斗,斗杆上的包浆更厚重了。我轻轻拿起来,斗钵里干干净净,没有烟丝,也没有烟灰,只有点淡淡的樟木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香。
爷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眼睛眯着,嘴角带着点笑,像在看什么远的东西。我把烟斗递到爷爷面前,他愣了愣,然后接过去,手指在斗杆上慢慢滑过,一遍又一遍。爷爷轻声说:“还是这么顺手。”
烟斗最终还是放回到樟木箱里。但我总觉得,烟斗没真正被箱子掩藏起来。有时风从窗缝钻进来,掠过箱盖,似乎带来点若有若无的烟味,像爷爷坐在那里,烟圈一圈圈漫开来,裹着晨光、灶火、谷香和雪意,在屋子里慢慢转,转成了日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