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卖牛(散文)
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几乎家家都养牛。少则一两头,多则五六头。村会计曾养了十几二十头,算是村里的养牛大户。
与之不相上下的是村西头一户村民,也养了十几二十头。每年暑假,他家孩子们每天早上都要赶着一大群牛去村北放牛。偶尔两家凑巧赶在一起,那阵势浩浩荡荡,不知道的还以为到蒙古草原了呢。
大牛规规矩矩,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牛犊顽皮的很,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落在后面,一会儿像跳跳马前后蹦,一会儿又叼一口路边草尖,惊起一群蚂蚱乱跳乱飞。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养牛。一头皮毛棕黄的老牛,算得上元老级。它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是我家功臣,不仅耕地是一把好手,每年还能生下一头小牛,但大部分都是小公牛。有一年,诞下一头小母牛,由于是人工授精的外来品种,长得又高又大,但性格随母亲很温顺。父亲特把它留了下来。
它长得比老黄牛高,肌肉感很强,看上去很精壮,毛色偏白,我叫“大白”。它虽长得壮实,但干活不如老黄牛随活,繁殖比老黄牛要慢,三年生两头。它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点,长得快。而老黄牛生的小牛,大都长得慢一些。
记得有一年,它们母子二人几乎同时怀孕,同时生崽,前后相差不过几天。老黄牛生的小牛犊,皮色黄,小巧玲珑,我叫它“小黄”。大白生的小牛犊,身材高挑,皮色黄白,我叫它“小白”,那一年是我家养牛最多的一次,同时养着四头牛。祖孙三代。
平时放学回来,我会给牛割草,放暑假时,就和周围邻居一块赶着去村北草地上放牛。那段时光,至今记忆犹新。
不放牛的时候,每天早晨,村民也会把老牛从牛圈里牵到屋后,或大门外空地上。把牛圈晾起来,小牛跟出来,就围着村子乱跑。当时虽然也有偷牛的个别现象,好像村里人都不怕似的,照样每天把牛拴在门外,小牛也照样围着村子乱跑。
在我家屋后,长着几棵粗壮的大榆树。这里就是我家拴牛的地方。树皮被牛缰绳勒得一道又一道伤痕。时间长了,我和小牛有了感情。每天放学回来,便解开大牛沿街串巷找小牛。
傍晚时候,村里空气里灌满老牛的哞声。
牛犊一天天长大,小母牛如果成色好,农户大都会留下来,让其繁殖,小公牛基本都会卖掉。当时村里来收牛的也多,但很少一次成买卖的。村民大都先试一试价。牛经济领着贩子,来看看小牛给出一个他认为“合理”的价格。主家第一次不会讨价,会说:“哦,行,那俺再看看。”
牛贩子也知道第一次买卖很难成,但他依旧争取“大哥,我给的这个价很合理,要不你再让别人看看,根据情况咱也有浮动。”
经过几个牛贩子看过之后,主家开始对比哪家给出的价格合理,会选择出价最高的牛贩子,由牛经济在中间传话,讨价还价一番,在感觉差不多的时候,才答应卖掉。
再往前,村民自己牵着牛去集上探价。当时集市上,大都有专门的牲畜买卖区,村民都叫“牛市”。每逢大集,这里汇聚方圆几十里甚至更远的村民和牲畜贩子。
我跟父亲去过一次“丁块集”,离我们村子大约有十几里,是邻邦乡镇。
父亲解开榆树上一头牛的缰绳。我和小妹好奇地问父亲:“爸爸,你解牛去干啥?”
“卖牛啊!”
“俺们也想去。”我试探地问道。
母亲在胡同口说:“你们跟着去干嘛?你爸没拿钱,也不能给你们买好吃的。”
小妹说:“牛卖了,不就有钱了。”
这是一头接近成年的牛,没给它穿鼻子戴鼻签,只用绳子打结套在脖子里。我知道父亲不打算留它。
一路步行,跟着父亲来到集市。牛市上热热闹闹,有老牛、小牛、羊、猪,猪大多数都是半大猪崽子,在地排车上用车圈挡着。偶尔也能看见一两头驴。整个市场人声嘈杂,空气里充斥着粪便的气味。
父亲牵着牛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就有几个陌生人,靠上前来询问。他们上下打量着牛,仿佛和父亲很熟一般,说了几句客气。便低下头嘀嘀咕咕,偶尔两个人还把手伸到对方袖口里,像是在握手,又像是在对暗号。
后来听父亲说,他们是在谈论价格。
我和小妹对这种谈论价格的方式很感兴趣。开始观察他们的动作。他们把手伸到袖子里,忽高忽低,一会儿抽出手说几句客套话便相继离开,这是没谈成。牛经济给主家和卖家对完“暗号”,哈哈一笑,这买卖就成了。真是一种奇妙的交易方式。
几轮探价之后,父亲没有满意价格,便牵着牛往回走。父亲没卖成牛,手里就没钱,几个口袋掏了一个遍,一共掏出五毛钱,给我和小妹买了一块雪糕,两个人一块吃。虽没吃上包子,但我心里并不失落。我牵着牛在前面走,对着它耳朵说“不用害怕啦,你又能多活几天了?”牛好像能听懂似的,仰起头,发出一阵“哞——哞——哞”声,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从小喜欢小动物,而且爱心极易“泛滥”。和家里小牛们感情很好。我家不管是卖牛还是卖猪,母亲都会找个理由把我支出去。不然,这买卖很难成的,我会哭闹着不让他们卖。
至今记得,小黄小白是一起被卖掉的。当有几个陌生人来我家的时候,我就知道小黄小白要被卖掉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那天傍晚时分,母亲赶我出去玩,我也没多想,就来到村十字路口。不久,当一辆拉牛的高栏车在这里走过,我看到车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没错,小黄和小白,它们也看到了我,发出哀求的哞声。
车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两条腿终归跑不过车轮子。我哭着回家,质问母亲为什么卖这么快?可能母亲怕我难受,说:“没卖给宰茬,卖给养茬了。”我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牛圈里,老牛和大白母子俩,眼含泪水。它们明白孩子永远离开了,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它们又有什么办法?这便是牲畜的宿命。老黄牛经历了数次离别之痛,恢复很快。大白就不行了,小白是它第一个孩子,小白走后,它一连几天眼角湿润,饭量明显不如以前。我也心疼小牛,理解大白的心情,便每天饮牛时,多给它们舀上半瓢麸子和玉米面。
在八九十年代,一头小牛大概能卖到一两千元,是家庭一项比较可观的收入。公牛基本卖给屠宰场,母牛大部分卖给养殖户,退休后的老牛大都也卖给屠宰场。
牛,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一边干活一边生崽。老了又被卖给屠宰场,真苦。一生被枷锁束缚,把力气献给这片土地,死后成为食物,把血肉献祭给这个世界。
或许我家一直养牛原因,从小到大我家没买过牛肉。至今,父亲也不让我们买牛肉。
勤勤恳恳辛劳一生,最后也逃不过被杀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