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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星】父亲(散文) ——《哭泣的墓地》


作者:醉墨 白丁,81.7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1发表时间:2025-08-13 23:58:40

陈家洼的风,似乎总带着一股子呛人的土腥味,裹着六十年代初饥饿的记忆,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父亲陈老五,就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半边、却依然歪斜着活下来的老槐树,根,死死地扎在这片焦渴的土地里。
  
   他有个外号,叫“铁牛”。这绰号一半源于他名字里的“五”字音近“牛”,另一半,则是实打实挣来的。天还黑黢黢的,村头那口生锈的破钟在寒气里哆嗦着刚响第一声,父亲的身影就已经融进了灰蒙蒙的田野。深秋翻地,冻土硬得像铁板,他抢过最沉的步犁,扒掉破棉袄,赤膊上阵。油亮的脊背在熹微的晨光下隆起块块铁疙瘩似的肌肉,汗水混着尘土,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犁出道道深沟。他沉默着,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犁铧破开冻土的闷响——吭哧,吭哧——仿佛要把大地深处那点微薄的生气都翻腾出来,喂饱土屋里几张嗷嗷待哺的嘴。
  
   收工回来,饭桌上常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父亲端起他那豁了口的粗陶大海碗,浑浊的目光扫过我们几个“小崽子”蜡黄的脸,还有母亲疲惫的眼。他伸出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碗底那几勺稠些的糊糊,一勺、一勺,拨到我们的碗里,再拨给母亲。然后,他自己就着几块齁咸的萝卜干,呼噜噜灌下两大碗清汤寡水,喉结滚动,发出沉闷的吞咽声。抹抹嘴,碗底干净得能舔出人影,他又一声不吭地扛起锄头,走向屋后那几分薄薄的自留地,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老机器,不知疲倦,也不敢疲倦。
  
   药,在那年月是顶金贵的东西。父亲有严重的腰腿疼,是早年修水库,寒冬腊月泡在冰水里落下的寒根。队里的赤脚医生搓着黑乎乎的草药丸子,摇着头叹气:“老五哥,这病根深了,只能‘扛’。”父亲便真的“扛”了一辈子。疼得钻心时,他蹲在冰冷的灶膛边,就着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微光,哆嗦着手卷起一管旱烟。劣质的烟叶呛得他连连咳嗽,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酱紫色的脸膛滚落,砸在泥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母亲心疼,背着他偷偷攒下几个鸡蛋,想去集上换两片止痛药,被他发现,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吼回来:“败家娘们!那蛋是给娃补身子的!”他摸索出个土法子,倒出一点散装烧酒在掌心,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搓揉那肿胀变形的膝盖,搓得皮肤通红发烫,仿佛要搓掉一层皮。他一声不吭,只有腮帮子咬得死紧,牙关咯咯作响。那钻心的疼痛,硬是被他这副铁打的骨头和石头般的硬气,生生逼退,只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从他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的丝丝抽气声中,才泄露出一星半点。
  
   父亲是座沉默的火山,脾气也硬得像块石头,一点就着。那年月,“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刮得正紧,家家户户那点可怜的自留地成了靶子。几个戴着红袖箍、毛头小子模样的后生,拿着皮尺,吆五喝六地要强行丈量我家那几分刚冒出嫩苗的菜地,嚷嚷着要“统一规划”。父亲像座生了根的山,挡在地头。后生们推搡他,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骂他“老顽固”、“死脑筋”。他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只从紧抿的厚嘴唇里,迸出几个硬邦邦的字:“这是娃们活命的口粮。”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地上。僵持不下,直到队长闻讯赶来,好说歹说才把人劝走。事后,母亲拍着胸口,后怕地埋怨他:“你个死犟筋!不要命啦?”父亲闷头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许久,他才瓮声瓮气地吐出一句:“没了这点地,喝西北风?他们……不懂饿的滋味。”那声音里,是沉甸甸的、被生活磨砺出的绝望与固执。
  
   他对村里那些“冒尖”的人家,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酸涩。古老二开了小卖铺,生意红火,收音机整天哇啦哇啦响。父亲远远看着,鼻子里哼一声:“富不过三代,看他能蹦跶几天!”谁家咬牙买了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成了全村焦点。父亲撇撇嘴,嘟囔着:“路子不正,瞎显摆,糟蹋钱!”他生在旧社会的尾巴尖,长在新社会的风浪里,饥荒、洪水、运动……该经历不该经历的,都像刀刻斧凿般,深深烙印在他那张布满褶皱、如同干涸河床的脸上。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是过来人。”仿佛这四个字,就足以解释他所有的沉默、倔强和不合时宜。
  
   这沉默的火山,爆发时却异常骇人,而承受这怒火的,往往是母亲。一次,不知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许是母亲多放了一把盐,也许是灶膛的火没烧旺——父亲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股压抑了整日、整月,或许是整年的无名业火,终于找到了喷薄的缺口。他猛地抄起桌上那只盛满稀糊糊的海碗——那只用了不知多少年,碗口磕碰出几个豁牙,却始终没舍得扔的粗陶大碗。
  
   时间仿佛凝固、拉长。我看见母亲惊恐地张大了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见碗里稀薄的糊糊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粘稠的弧线;看见那只笨重粗糙的陶碗,带着父亲积蓄的全部暴怒和绝望,狠狠地、义无反顾地砸向冰冷坚硬的泥地——
  
   “砰——哗啦!”
  
   碎裂的巨响在狭小的土屋里轰然炸开,如同惊雷滚过旱地。滚烫的糊糊、尖锐的陶片,像一场肮脏滚烫的暴雨,瞬间泼溅开来,糊满了冰冷的泥地,也溅湿了父亲打着厚厚补丁的裤脚。几片顽固的红薯皮,沾着黏糊的汤水,狼狈地贴在最大的那块碎陶片上,像一种无声而尖锐的控诉。
  
   但这还不够。父亲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他抬起穿着沉重胶底棉鞋的脚,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蛮力,狠狠地、反复地跺向地上那几块沾着红薯皮的碎碗片!胶底碾过陶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混杂着糊糊被踩踏的黏腻声响。碎瓷在他脚下被彻底碾进泥里,与糊糊、泥土搅合成一滩污秽不堪的泥浆。那几片卑微的红薯皮,也彻底消失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屋里回荡,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枯瘦的脸颊滚落,砸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冰冷的绝望。她慢慢蹲下身,不是去收拾那一地狼藉,而是像一片骤然被狂风折断的叶子,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肩膀剧烈地耸动,却连一丝啜泣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搐。
  
   父亲发泄完那狂暴的力量,像被瞬间抽空了筋骨,高大的身形猛地佝偻下去。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粗重的喘息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大块大块游移不定的阴影,那阴影深处,浑浊的红光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的疲惫和茫然。他怔怔地望着地上那片狼藉——那被他亲手砸碎、又践踏成泥的糊糊、陶片,还有那几片早已消失不见的红薯皮。他那只刚刚还充满了毁灭力量的大手,此刻却神经质地、微微地颤抖着。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离那片狼藉只有一步之遥。他从油腻的棉袄内袋里摸出旱烟袋,铜烟锅在油灯下闪着微弱的光。烟丝塞得很紧,他划了好几根火柴,手抖得厉害,火焰几次才终于点燃烟锅里的烟丝。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劣质的烟雾浓烈地升腾起来,瞬间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佝偻着背,蜷缩在墙角那片浓重的黑暗里,只有烟锅里那一点暗红的光,随着他深深的吸吮,时明时灭,像荒野里最后一粒飘摇的、随时会熄灭的火种。那光,微弱地映亮了他深陷的眼窝,那里面空空荡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仿佛刚才那场狂暴的雷霆,已耗尽了他生命里所有的光和热。旱烟袋的铜头,在他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灼热的温度烙在皮肤上,他竟也浑然不觉。那点烟头的红光,在死寂的寒夜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默地烫在我记忆深处,留下一个永不愈合的、焦黑的疤痕。
  
   苦难是块磨刀石,能砺出锋刃,也能磨钝人心。我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出生、挣扎,而父母,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被风霜雨雪一点点蚀刻,一天天老去。时间是最无情的见证者,我们能留下的,只有这些刻骨铭心的碎片。
  
   父亲兄弟姊妹五个,他是老大。可这“老大”的名头,在弟妹们眼里,大概只意味着“脾气最臭”。逢年过节,五兄妹难得聚在爷爷奶奶家。八仙桌围坐,表兄表弟闹哄哄。几杯劣质烧酒下肚,父亲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会挺直几分,话匣子也打开了。他最爱讲的,是他年轻时那两段“辉煌”又戛然而止的往事。
  
   “想当年……”他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四溅,“我在村小当老师那会儿!大妹子(大姑),老三(三叔),还有古老二他媳妇,那都是我教出来的!”他脸上泛着红光,仿佛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年月。但讲到那次醉酒误事——把一教室学生反锁了一天一夜,孩子们屎尿拉了一裤子——被扣上“失职”的帽子请辞时,那红光瞬间黯淡下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浓重的酒气:“唉……只怪太年轻,贪玩,不懂事啊……”那神情,混杂着追忆、懊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开解。
  
   另一件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县里那份“公家饭”。六十年代初,他凭着小学毕业的“高学历”,被分配到县里的一个单位。“干了一年,领导都夸我踏实肯干,有前途!”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人生轨迹。“要是……要是能一直干下去,熬到现在,怎么着也得是个……是个头头了吧?”他喃喃着,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一起,盛满了化不开的惆怅和不甘。而这份“前途”,断送在爷爷奶奶的“思念”里。一封封“母病危,速归”的电报,把他从县城召回。发现是骗局后,奶奶以死相逼,不许他再离开身边。“行李都没顾上拿……”父亲每每说到这里,总会狠狠嘬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目光投向远方,又像是穿透了时空,落在我身上:“以后我儿子要是有出息,我砸锅卖铁也供!绝不挡他的路!让他……让他以后能说道说道他爹……”这话里,有对命运的怨怼,也有对我这个儿子,一种近乎悲壮的寄托。
  
   这两个故事,是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也是他反复咀嚼、用以对抗现实苦涩慰藉。他时而像阿Q,用精神胜利法抚平伤痕;时而又像孔乙己,守着一点可怜的“之乎者也”的体面;更多的时候,他像祥林嫂,一遍遍诉说着那点不幸,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心头的重压。我不知道他是否读过鲁迅,但他那浓密的“八字须”,那沉默时紧抿的厚嘴唇,那背着手、微微佝偻着离开学校大门的背影,竟让我的同学脱口而出:“你爹……真像鲁迅先生!”那一刻,父亲在我心中,那沉默、倔强、饱经风霜的身影,确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怆的伟岸,成了我懵懂岁月里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偶像。
  
   父亲的一生,是那个时代无数沉默背影中的一个: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蓝布褂子,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泥土。敦实的身板,宽阔的肩膀曾试图扛起整个家的重量,却被岁月压得微微佝偻。酱紫色的脸膛,是风霜的调色板,皱纹深深刻进皮肉,如同被无情的犁铧深耕过的土地。一双大手,关节粗大变形,布满厚厚的老茧和细小的裂口,那是与锄头、扁担、生活本身经年累月搏斗留下的勋章。他的话极少,仿佛所有的能量都攒着,要么用来对付土地,要么就在那沉默的火山爆发时,化作毁灭性的力量。嘴角常抿着,透着一股子被生活反复捶打后、近乎偏执的不服输的倔。
  
   他脾气暴戾,心地深处却并非全无柔软。他与母亲,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在贫穷和绝望的泥沼里互相撕扯,又互相依存,谁也离不开谁。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有日复一日在生存线上挣扎与守护的卑微史诗。
  
   我对父亲的情感,像陈家洼那条浑浊的小河,随着岁月流淌,不断冲刷、沉淀、改变。而此生最大的愧疚,如同河底最顽固的石头,永远硌在心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离开时,七十四岁。我没能守在他身边。后来三哥告诉我,父亲弥留之际,干裂的嘴唇翕动,反复低喃着我的乳名。那一刻的心酸与痛楚,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肺腑,无法言说。从那时起,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不能再让这无边的愧疚,填满心中那片名为“父亲”的、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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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父亲》是一曲献给苦难时代里沉默父辈的悲歌与赞歌。作者以深沉冷峻的笔调、震撼人心的细节、饱满充沛的情感,塑造了一个血肉丰满、性格复杂、极具典型性的中国农民父亲形象——陈老五。他是“铁牛”,用血肉之躯对抗冻土与饥饿;他是“沉默的火山”,在压抑中爆发毁灭性的绝望;他是被时代车轮碾过的小人物,带着一身伤痕和不合时宜的固执;他更是儿子心中那个“像鲁迅”般带着悲怆伟岸的模糊偶像。文章不仅是对个体父亲的深情追忆,更是对一个时代、一个阶层命运的艺术性浓缩与深刻反思。其文学价值在于:细节的震撼力:‌ 劳动、病痛、摔碗等场景的细节描写极具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情感的复杂性:‌ 爱、敬、畏、怨、悔、愧等多种情感交织,真实而深刻。人物的典型性:‌ “父亲”形象超越个体,成为一代人的精神象征。历史的厚重感:‌ 通过个人命运折射出特定历史时期(饥荒、运动、物质匮乏)的集体伤痕。语言的张力与美感:‌ 文字凝练精准,比喻新奇有力(如“荒野里最后一粒飘摇火种”、“焦黑的疤痕”),叙述节奏张弛有度。这是一篇具有强烈艺术感染力和深刻思想内涵的优秀散文,值得反复品读。它不仅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父亲的坚韧与挣扎,更让我们触摸到一个阶段的苦难灵魂。这是一篇极其厚重、充满文学张力和情感震撼力的散文佳作。它以精湛的细节刻画、深沉的情感投入和深刻的历史洞察,塑造了一位在特殊时代背景下挣扎求生、性格复杂、令人唏嘘、又充满生命韧性的中国农民父亲形象。好文推荐欣赏!【编辑:燕双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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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双鹰        2025-08-13 23:59:15
  感谢作者赐稿星星,问好作者,期待更多作品!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诗情画意,悦读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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