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故乡的风景(散文)
一
接到四叔电话的那一刻,我正在厨房腌黄瓜,四叔说他回老家了,同行的还有我小姑,他说想见个面儿,我姐姐远在外地,只有我刚退休赋闲在家。于情于理,找借口不回去,说不过去。四叔电话里还是一如既往地亲昵,他称呼我时,是个非常小众的称呼,让我心头一颤。我对母亲说,四叔和小姑回老家了,说希望我回家见个面儿。母亲连连说,去吧去吧,他们回来趟不容易,我就不去了。母亲年岁大了,不便远行。我是一个代表人物。
我买了些牛奶、水果类的寻常礼物,又给二叔带了一个过滤茶的陶瓷杯和一桶凤凰单枞小种杏仁香茶。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窗外掠过公道两侧笔直的白杨,叶片在微风中起舞,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我心情很饱满。
老屋门扉洞开,亲人的面孔如潮水般涌出,笑容饱满地盛开着,真诚或客套都无关紧要,暖意扑面而来。这回,不再是从前上班时那种“闪电战”了。掐着饭点来,囫囵吞下几口热乎饭,碗一撂就得踩油门往回赶,话都在饭碗边上飘着,没个着落。这次时间宽裕,可以小住几天。二姑、大姑、二叔、四叔、小姑……这些血脉相连的老辈人,竟聚齐了。
他们围坐在堂屋那张油亮的老方桌旁,缺了牙的嘴也不耽误说话,陈年的芝麻谷子被一簸箕一簸箕倒出来。
二姑不知说了哪桩旧事,一桌子人笑得前仰后合,大姑拿手背擦笑出的泪,眼角深深的褶子里汪着泪花儿。四叔拍着大腿,刚喊了声“可不是嘛!”他却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接下来的话没说,就戛然而止。小姑眼圈却毫无征兆地红了,喉咙里哽咽着,泪珠子就滚了下来。哭着笑,笑着哭,我无言地看着他们表情起伏变化,心里也百感交集,最小的小姑已是七十岁的人啦,人生还能有几回这样的开怀大笑和放声大哭呢?
就这样,在老姊妹老兄弟们一起畅所欲言的絮叨里,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影子,渐渐被尘封的往事越来越明晰地勾勒出来——我那少年时的父亲。
“你爸呀,打小数他皮!”头发花白的二姑眉飞色舞,讲起父亲的往事滔滔不绝。仿佛父亲穿越回到童年,回到这个家似的亲切,“不知从哪个耗子窟窿里掏出一窝没睁眼的小耗子,当宝贝似的捂在炕头破棉絮里暖着,愣是给养活了一只!”我眼前蒙太奇似的镜头徐徐展开:一个少年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掀开他自制的破木笼门,手指带着点好奇的颤抖,想去摸摸那小东西刚开始长细毛的脊背。冷不防,那小东西猛地一扭头,尖细的牙齿扎破了手指!可见畜生终究是畜生,野性难驯。“你奶奶那个心疼哟,”二姑的调门陡然沉下去,带着股狠劲儿,“抄起门后的烧火棍,照着那个小耗子……”
随着棍子风似的落下,小耗子当场毙命。
老宅后面,曾有过一片属于我家的果林。杏花纷飞如雪,桃花灿烂似锦,杏子、桃子熟得压弯了枝头。五六岁的父亲被大人安排“看林”。可一个小小孩子,哪里看得过来满园子的果子呢,哪里又敌得过枝头甜蜜的诱惑呢?他像只灵巧的小猴子,“噌噌”几下就消失在浓密的树冠里。坐在颤巍巍的枝桠上,挑最大最红的果子,啃得汁水淋漓,啃几口,腻了,便信手一抛,那半拉桃子或杏子便划个弧线,“噗”地跌进深深的草丛。吃得半拉的果子到处都是,滋养了他幸福的童年时光。从这一点看,父亲是很野性的,也糟蹋东西。
二
父亲兄弟姊妹七个,他是家中长子。长子的身份,如同无形的烙印,早早烙在他肩头。待到十五六岁,他已经能够熟练地做些挑水、砍柴、割麦子这样的农活了。他高高的个子,来去匆匆,在学校认真学习,地里活忙起来,他就请假,也就是叔叔姑姑们口中的“半工半读”学习。每逢麦假暑假,他比大人还忙,为了上学需要的几毛钱的作业本、学费,酷暑时节,他中午从不休息,去割草。他弯着腰,镰刀在日头底下闪着银光,汗水滴滴答答地砸进脚下的泥土,砸出一小片潮湿的土地。夏天草长得茂盛,高高的青草长得密不透风,父亲就弯腰在那些草地里,沉默地割草。把那些散发芳香的青草打成捆,再奋力垛成小山。这些沾着露水、带着他体温的草料,卖给生产队喂牛,换回薄薄几张盖着红戳的工分票子——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用锋利的镰刀,挥洒着奋斗的青春,为一贫如洗的家庭,一刀一刀地添补家用,高高的草垛,若干年后的大队干部提及起来,也依然是赞叹父亲的吃苦耐劳。
父亲天生是块读书的料,脑子聪明,记忆力好。高一那年,国家来他们学校招收飞行员,热爱劳动的父亲身体样样过硬,偏偏栽在那双眼睛上。沙眼,该死的沙眼!医生说,是酷暑天被汗水腌渍感染的恶果。飞行员的梦就这样被切切实实地阻断了,在蓝天上飞翔,父亲当时也是满怀向往的。父亲后来考上大学,奶奶怀揣着巨大的喜悦,一遍遍地叮嘱父亲好好学习,用细条绒做了两双新鞋,赶制了一身新粗布衣服。父亲去省城报到,家徒四壁,连张车票钱也舍不得花费。懂事的他竟甩开两条腿,背着铺盖卷儿,硬生生走了百十里尘土路!如今想来,那尘土飞扬的漫漫长路上,一个孤零零的瘦削身影,从日出到日落,用父亲后来乐呵呵地形容的话就是“两头见太阳”,只是今天我听到叔叔姑姑们讲述父亲用两只脚丈量自小村到省城的距离,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尘土飞扬,灰噗噗地尘埃里,碾出成年后的我难言的酸楚。
还有一件事情,是父亲在少年读书时沉重的灰色记忆,让善良的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尽他绵薄之力帮助了沿途那么多的饥饿的陌生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饥饿笼罩着全国大地。父亲放假归家,竟一路怀揣着从牙缝里省下的极需珍品——一布兜干硬的白面馒头。回家路上,一路走来,遍地是形形色色的灰头土脸、菜青色脸庞的饥饿的人群。父亲生性善良,看到那些孱弱的男女老少,像似看到亲人一样的痛苦。他摸索着布兜儿里的馒头,一路走,一路分,行囊越来越瘪,越来越轻。他直至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家门,手中只剩一只软塌塌、空荡荡的布兜儿,里面尚有残存的馒头碎沫儿。
即便后来工作、成家,微薄的工资应付着日常琐碎的花销,但他仍固执地从中挤出涓滴细流,衣服可以不买,好吃的可以不吃,只够勉强温饱的情况下,仍然执拗地反哺那个曾托举他跳出农门的家。他记得二叔为了他读书,早早辍学在家干活;记得全家勒紧裤腰带供他上学的艰辛。翻盖摇摇欲坠的老屋,他倾尽所有积蓄,二叔娶妻,他拿出积攒了两年的钱,而这钱是计划给母亲想买一加缝纫机的钱;每次父亲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总是早早地买好大包小包的东西,兜里有数的十块八块的钱也花得底朝天。我终于懂得了他近乎苛刻的节俭——那并非天性吝啬,而是早年被贫穷的重压和大家庭的重任,一刀一刀深深刻进骨血里的生命印记,是面对物质匮乏时近乎本能的颤栗与警觉。
三
午后,屋里的聊天声渐渐小了,老人们累得歪在床上打盹。我踱出院子,沿着村道漫无目的地走。两旁杨树挺拔,枝叶在风中轻轻翻动,筛下满地碎叶铺成的图画。恍惚间,路的尽头,浮起一个少年模糊的身影:背着山一样高的草捆,腰深深弯下,脖子却使劲地梗着,倔强地不肯低下头;又或是那个徒步百里的学子,风尘仆仆,裤脚沾满尘埃浮土,目光执拗地穿透骄阳树荫,投向不可知的远方……那身影渐行渐近,眉眼轮廓渐渐清晰,走到跟前,那英俊坚毅有脸庞分明是我少年时父亲的模样!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向着那片虚无的空气,轻轻环抱——抱住的,只有穿过树叶缝隙、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长风,还有一片沉甸甸的、无所皈依无处找寻的虚空。此时蝉鸣骤然大作,心腔里却似有万千闷雷滚过。
堂屋里茶香袅袅。二叔没工作,属于他的收入只有国家补助的百十块钱。上次我看他时,看他捧着脏兮兮的罐头瓶子作的杯子喝茶,心里一阵心酸。回家后我就给二叔网购了一个带过滤的套装陶瓷杯。我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纸币,把那桶单枞茶和杯子一并郑重递到二叔手中。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嘴唇颤抖着,分明,分明就是我父亲的另一模样!粗糙如砂纸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陶瓷杯子,看着那泛着金属光泽的茶桶,眼神里漾着暖意:“好茶啊,三丫头爱喝茶这脾性,随根儿!随你老老爷爷!”他口中的“老老爷爷”,是我的曾祖父。
家族模糊的传说里,曾有过田连阡陌、染坊飘着靛蓝气味的殷实光景。曾祖父便在那样的日子里,熏染出一身爱茶的雅骨。南方的茶贩子,挑着沉甸甸的担子,吱呀呀走过尘土飞扬的乡间集市,远远看见曾祖父踱来,便堆起满脸熟稔的笑:“新到的普洱饼子,您留下点?”一方方压得紧实如铁饼的茶砖,在曾祖父保养得宜的手中掂量,他微笑着,打开包装纸,嗅了嗅茶,拿出几枚叮当作响、带着体温的银元,交给乐滋滋的卖茶小贩。据说他在县里还任职。
然而世道翻覆,比夏天的雷阵雨还快还猛。土地改革运动的狂澜席卷而来,冲垮了曾祖父苦心经营的一切。世代相传的雕花大床、红木条案被抬走;粮囤里金黄的谷粒被分光……一同被掏空的,仿佛还有曾祖父的精气神。他枯坐在徒有四壁的堂屋里,眼神空洞,喃喃自语:“虚无的,一切都是虚空……读书,有甚用?”可即便如此,爱茶的曾祖父,家贫后没闲钱买茶喝,就从院子的枣树上捋下叶子,炒了喝茶,水里怎么能淡着呢,生活再苦也得有点茶的颜色。而我的爷爷,却早早地下地干活,养活全家。
可命运的藤蔓,有时偏要在断崖石缝里,倔强地探出新芽。爷爷虽大字识不得几个,却尊重读书人,觉得念书有用。他咬碎牙根,执拗地、近乎悲壮地把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一个个推进了村塾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所幸,父亲几个兄弟姊妹,都多多少少地认得字,除了二叔二姑在家劳动外,其他的叔叔姑姑们都有工作,也是时代没有堵住他们的路。
四
相聚终有一别,我要回家了。车子发动,照例地,毫无悬念地,二叔流着泪送我上车,他老泪一出,我的泪也感染似的止不住。血缘里的亲情,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袭来。路上慢慢走啊,到家来个电话啊,亲人们纷纷叮嘱。我一一应着,哽咽声渐渐有点令人羞愧地响亮。副驾座位上,稳妥地安放着二叔临走时亲手为我沏的花茶。杯盖没拧紧,温热的茶香丝丝缕缕逸出,在狭小的车厢里袅袅弥漫。
一路上,百感交集。婚后,我没有常常回故乡看望我的叔叔姑姑们,但故乡的田舍房屋,榆树白杨,这几天都在中年的我记忆里不止一次地蒸腾过,叹息过。我认识父亲时,父亲已是成年,古板严肃,甚至苛刻,但从老家亲人的口中,我还看到了父亲不为我知的少年时光,青春苦涩;还有无数早已消逝于黄土之下的时光碎片与模糊面孔,此刻仿佛感应到似的,全都拥挤热闹地汇聚于我的眼前。
车轮在杨树成行的村道上平稳滚动,沙沙作响。窗外的蝉鸣从故乡一路跟着我,倍感亲切。我忽然了悟,所谓血缘,不过是循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这土地蒸腾的腥气、草木的清气、烟火灶台的油气,还有汗水和泪水混合的咸涩气——不断辨认自身血脉的印记。先人们已随着时光的狂风远走,可他们在那个小村里呼吸过的风,流过的汗,走过的路,说过的话,暗地里的长吁短叹,吞咽过的苦咸,早已渗入这片土地,长成了路边这些沉默不语的白杨,一路随风哗哗啦啦地为我送行,絮絮地叮嘱:亲爱的孩子啊,好好走路,好好走路啊……
2025-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