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行
　　 小区的早晨，我遛狗的时间，总能看见一位蜷在轮椅中的老人，他年逾古稀，独自一人用双手滚着轮子上的手推圈，十几公分十几公分地在小区的小道上缓慢移动。
　　 他的手很打眼，宽大、粗糙，布满老茧与褐斑，像块被岁月反复打磨的木疙瘩。让人忍不住猜想，这双手或许在建筑工地搬过砖盖过瓦；或许在轰鸣的机器声中抡过铁锤或拧过大扳手；或许在广阔的田野握过锄头和铁锨。总之，这是一双付出过辛勤劳动的手。
　　 能看出他已不知道将头部上下俯仰及左顾右盼，随之也显出了他目光的呆滞，却又能死死地锁住几米远的前方。他日复一日，总是在同一条小道上艰难地往前挪动。没有人招呼他一声，更没有人跟他聊天，连风儿都似乎要绕他而过。在我看来，他已是一片行将坠落的枯叶，每天漫无目的地挪动，只是为消磨难挨的时光。
　　 有一天，我遛狗来到小区的西南角，这里较偏僻，立着一排晨练的器械。晨练的人不多，器械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一根立柱上，挂着高过人头的摇臂，一位老人左右手各拽着上面垂下的两根吊绳，正不停地交替扯动。仔细一看，这不就是我们楼栋的陈大爷么？他中风五个年头了，还能侧着身子慢慢走动。没想到，一步一晃地他却坚持着晨练。而轮椅上的老人，就在那摇臂架下耐心地等着，他在等什么呢？
　　 陈大爷活动得差不多了，便将摇臂的高度慢慢往下调整，直到那两根吊绳垂到轮椅老人的手边。老人立刻伸出手紧紧攥住吊绳，左右手吃力地上下扯动起来，吊绳在空中忽张忽驰，带着他的胳膊一起一伏。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那呆滞的目光里，竟泛起一丝晶光。
　　 我恍然大悟，原来，老人每天那十几公分十几公分地挪动，从来不是漫无目的。这条小道的尽头，藏着他心中的一道亮光：两根能让手臂动起来的吊绳，便是他日益康复的希望。
　　 人，有的活喧嚣与快乐，有的活心中的宁静和闲逸，有的为理想而四处奔波。而这位老人，在轮椅的方寸之间，在每一次手臂的起落里，活成了生命的执着——与自己瘫痪的身子较劲，与留给他的岁月角逐！
　　
　　 ◎公司的园子
　　 一进公司大门，不远处就能看到好大一块地，叫它园子么？不太好定位，反正是一片绿化地，里面种植了一些花草和树木。平日里，由于对它的怠慢，疏于管理，所以，各种野花野草都从土里钻了出来，叫它鲁迅笔下的“百草园”？还有点不够格。不必说这里少了碧绿的菜畦，没有光滑的石井栏，也没有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更谈不上何首乌藤和木莲之类了。
　　 自公司建立以来，这片绿地就默默地陪伴着我们，因为没有什么看点，所以总是被人冷落。寒暑易节，一枯一荣，年复一年地算是跟着我们一起走过了时光。尤其到了秋冬，基本一片萧索，没得几个人搭理它。
　　 这一天，它又跟着我们一起来到了春天。在新来园林工的精心护理下，它像个花季少女，悄悄地把自己打扮起来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它突然发出了异样的光彩！你瞧，这会儿，赤橙黄绿该有的颜色它都占全了。绿的是新篁，清翠欲滴；黄的是迎春，鲜艳似金；紫的是紫荆，串串玲珑。还有梨花白，杏花红，桃花粉。树木和花草，在阳光的照射下，斑驳陆离；和风吹拂，花儿倩影摇曳，清香阵阵扑鼻。
　　 园子突然俏丽起来，光顾的人也就多了。不少男女赏客，前来拍照留影，快门声里，净是欢声笑语。
　　 这是十年以来，园子第一次如此受到人们的关注和宠爱。
　　 十年寒窗十年苦，坐得板凳冷十年。人们在欣赏园子今天这份光鲜的时候，有谁曾想过，它十年的含辛如苦和十年的寂寂寞寞呢？
　　
　　 ◎父亲退休时的一句话
　　 清楚的记得父亲退休的那一天，他捧着“光荣退休”那个红本本，在我面前感慨到：“唉！几天几天，还在说进厂，没想到，这一下子就退休了！”
　　 当年的我，二十出头，刚进厂，我虽记住了这句话，可谈不上有什么领悟。
　　 38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这一天，我也拿到了退休红本本，38年前父亲的那句话，一下子在我的脑海里显现。这句话我虽一直储存在心，但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如此震耳！这一刻，它就像一记重锤敲打在铜钟上，余音沉重而悠长！
　　 我在孩子面前重复了这句话：“唉！几天几天，还在说进厂，没想到，这一下子就退休了！”
　　 父亲工作了一辈子，他用一句“几天几天”就囊括了。这又何尝不是的呢？父亲进厂——退休——我进厂——退休，从父亲轮到我，两代人加起来，拢共也不过“几个几天”。
　　 时间，对我们太苛刻！我们在似箭的光阴面前，从来都是束手无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
　　 真正领悟父亲这句话，我整整花了38年！这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我不想让我们的下一代，为理解这句话再耗费38年，我必须把我这个过来人的亲身经历与切身体验亲口告诉他们：人这一辈子，稍纵即逝！
　　 于是，我不断地向他们讲述这个故事，不断地向他们重复这句话……
　　 尽管如此，这句话对于后生来说，他们是不是真正听进去了，这个故事他们是不是真正听懂了，我还是不能确定。真正领悟这句话，他们还会花费38年吗？
　　
　　 ◎回报
　　 接到一个长途电话，女徒弟打来的，相互问长问短，足足聊了几十分钟。挂了电话，只觉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想起十几年前初见，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她对我尊敬关照如父，我对她施教爱护似女。如今，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工作上，早已挑大梁了。
　　 这样的情况，何止她一人呢。我工作了几十年，从国企到民企，带过的徒弟一波又一波，算起来还真不少。这些徒弟们，从他们懵懂踏入社会，到学做人，学做事，到看着他们一个个成熟起来，如今已分散在天南海北，正在各自的岗位做着贡献，大成就小成就，都是一种成就，我也觉得很有成就感了。
　　 徒弟们一旦要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一旦要离开我的时候，每每都会有些不舍，担心他们会忘了师傅。可是，渐渐地，我也习惯了。
　　 小鸟，从初羽到长出翅膀，一旦会飞，他们一定会自由地飞翔。是的，他们一个个最终都是要飞走的。飞吧，让他们高高展翅吧！至于这个老巢，有我在巢就在，我还一直守着它。守着，就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曾经的老巢还在。
　　 有人问我，你这么多徒弟，都很出色，他们就没有给你这个师傅一点回报么？回报？他们一个个都事业有成，家庭美满，这不就是一种回报么？
　　 有时候，好长时间，甚至很多年，他们连一个问候都没有，是他们忘记了师傅吗？我想不是。他们现在的年龄，正值上有老下有小，工作上压力山大，家庭事业必须一肩挑，为什么还要他们一定记得师傅呢？
　　 平时各忙各的，谁也不一定想得起谁，一旦提起来了，哟！我还有一个多年前的师傅，这就够了！这就叫彼此心存对方。
　　 至于偶然间，或者是冷不丁收到一条问候的短语，一条温馨的微信，一个亲切的电话，我会激动一阵子，弄不好会老泪盈眶！
　　 千里之外，一句短语，几声问候，是他们亲手敲出来的；一个电话，是他们用手指点着数码拨通的，那话语，轻柔细腻，是他们亲口说出的，这就算得情深意长了。
　　 如果说“回报”，这不正是最好的回报么！还有什么回报比这来得贴心而温润，比这来得更珍贵呢！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