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暗夜曼陀罗(小说)
月夜里,他闻到了曼陀罗花的味道。这片野地里,到处生长着曼陀罗。它们在夜色里开出白色的花朵,那味道浓烈,芬芳,听说还具有迷幻作用,不能闻时间太长。他闻着,觉得大脑有点迷离了。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呢?他是怎么来的?他有些糊涂了,刚才,他不应该使劲闻那株曼陀罗花,明明知道它具有迷幻作用,还闻那么长时间干啥?难道是大脑一时失去了意识,难道是被曼陀罗花迷幻了吗?否则怎么会这样?
他听到了海水流动的声音,听到了不远处鸟叫的声音,还有李雪梅说话的声音。沙滩多好啊,洁白,干净,他是席地坐在沙滩上的,他旁边就坐着李雪梅。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到中年的他,还会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环境,在这样的时刻跟李雪梅坐在一起。想想,他都觉得像是做梦,觉得不可思议。
他有多少年没在这样的沙滩席地而坐了。整整三十年了,恐怕不止吧。记得少年时代,他经常和小伙伴们去河里洗澡。那条河他记得非常清楚,河水清且涟漪,河里全是白灿灿的细沙,一些身体缀红边绿边颜色的白条儿鱼一群群游过,河两岸是绿色的植物。有半人高的沙岗,沙岗上种植着棉槐条,开出紫色的小花。那时候他还不会游泳。却学会了扎猛子,一个猛子扎下去,顺着河流能漂出十多米远。小伙伴们笑着,闹着,一个个比试着,看谁的猛子扎得最远。有调皮的大孩子,趁机叉开双腿,任凭一个个小伙伴从他胯下钻过。他不是扎得最远的那一个,但他是最会捉蝈蝈的。
他听见了蝈蝈的叫声。就在那株硕大的曼陀罗上。不对,蝈蝈是从不攀爬曼陀罗的,蝈蝈一般是躲在沙岗的棉槐条枝上,或者是趴在地瓜地里,花生棵上。小时候,母亲带他去姥姥家,他就缠着舅舅去给他捉蝈蝈。夏天的原野,蝈蝈到处都是。舅舅是捉蝈蝈的高手,不仅给他捉来蝈蝈,还给他编了漂亮的蝈蝈笼。现在,偌大的原野已经听不到蝈蝈的声音了。
哗啦啦,哗啦啦,水的流动声在他耳边响起。多么熟悉的声音,就像儿童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那么有力,充盈。心脏不跳动了,人就会死去,河水是大地的血管,大地的血液,河水不流动了,大地心脏就会衰竭。十几年前,他站在河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河水枯竭了,一股难闻的恶臭扑鼻而来,是附近的化工厂排放的污水,散发出来的气味。那些污水像一条巨大的灰蛇,正缓缓地移动。哦,灰蛇正用眼睛瞪着他,嘴里吐着蛇信子,仿佛要把他一口吞噬下去。
那时候,他不仅仅是坐在河滩上,而是赤裸裸躺在河滩上。中午,和小伙伴们在水里玩累了,就齐刷刷躺在河滩上,那种感觉真好啊,那时他多么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啊,和蓝天一样的天真,和河流一样的无忧无虑。时间和空间都好像变成了蓝天的颜色,都好像凝固了,都好像是属于他的了。正值少年的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阳光。他就那么躺着,享受阳光的照射,聆听高空中鸟的叫声。那是一种什么鸟啊,飞翔在河滩的上空,叫声高亢婉转,小伙伴们管它叫窝蓝鸟,有时候能像蜂鸟一样静止在天空,有时候能振动着翅膀上下翩跹,那种意境,简直美极了。现在,他还能像儿时那样躺在河滩上吗?还能看到乌蓝鸟吗?他知道看不见了,自从河水断流以后,这种鸟就神秘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
耳边,传来李雪梅和李阳说话的声音。李雪梅旁边不远处,有两株硕大的曼陀罗。李雪梅没有去闻吗?她应该去闻闻。他把眼睛转向了李雪梅。他看着她,觉得似乎认识她,又似乎不认识她。她在他眼里,既陌生又熟悉。李雪梅距离他很近,触手可及。像她这样一个女性,能够与他这类人一块出来,实在是一种壮举。作为一个富足的女人,李雪梅无疑是优越的。她优雅,聪明,皮肤白皙,面色红润,保养得很好,她年轻时的一颦一笑,简直是勾人魂魄。像她这样的人,真应该去高档女子养生会所,去养生和享受。可是她为什么要跟他这样的人出来野游呢?他这样问她,她笑着说:“谁叫我们同学一场呢。”
哦,同学。他们四个人是高中同班同学。他、李雪梅、李阳,还有一个,叫什么名字唻?忘了,忘了,一下子叫不上名字了。最初,是他们三人,忘记了是谁的提议,说随便找一处古村落,寻觅一处幽静的山林,探幽揽胜,陶醉于大自然当中,忘记生活里的烦恼,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人和事。当时,没有李雪梅,在后来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李雪梅居然提出加入他们的野游行动。
三个人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大气儿不敢喘一口。怎么,不欢迎啊。哪里哪里,啊啊,哈哈,呵呵,说啊,是欢迎还是不欢迎。当然,当然是欢迎喽。李阳说。不过,还是,还是……还是什么?你一个女的,女的怎么啦?女的就不能游山玩水了吗?
后来才知道,她没有孩子,丈夫是某局局长,基本上是属于官太太那种,应该说虚荣心很强。那天晚上,李雪梅居然和他们几个人一块喝酒,他以为她不能喝酒,她居然能喝,而且很豪爽,一大杯酒,三口就喝下去。他吓了一跳,说:“李雪梅你这样喝酒行吗?”
她说:“怎么不行,你们不也是这样喝吗?”
他说:“我们就是酒囊饭袋,和你不一样。我们这些人,不这样喝,就显不出来我们身上的豪气。”
李雪梅说:“既然你们这样喝,我也不能闹特殊吧。”
她坐在白净的沙滩上,他也坐在沙滩上,她坐在沙滩上显得很高贵,他坐在沙滩上显得很猥琐。她坐在那里显得很丰满,而他显得很骨感。他虽然和李雪梅同班同学,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明显感觉到,他和李雪梅不是一类人,她在这个小城市里,属于上流社会,而他属于底层人物。他们是两个阶层,连说话都说不到一块去。他一直带有这样的疑问,当今社会,已经划分为若干阶层,不同阶层的人是融合不到一块的。他刚想问她什么话,不料李雪梅却把酒杯举起来,说:“来来,喝酒,喝酒,为老同学聚会,干杯。”
见状,都举起了酒杯,他问她:“你怎么想到要和我们在一起?”
她歪着脑袋看他,说:“我怎么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不是我的同学吗?”说罢,她喝了一大口酒,接着说按照她的标准喝酒。她这样的喝法,完全出乎的意料之外,我生怕她喝多了,我说:“李雪梅你不能这样喝法。”
她说:“为什么不能这样喝?”
他说:“这与你的身份不相符。”
她问他:“你说我有什么身份?”
他说:“你当然有身份啦,事业单位,政府部门上班,又是官太太。哪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一条咸鱼,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她一听,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她把我们笑愣了,笑傻了。他说:“这难道不是真的吗,你难道不觉得你比我们这些同学都要优越吗?”
她说:“是的,我确实觉得比你们优越,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我不觉得优越了。”
“怎么,你不觉得优越了,为什么?”他问。
她说:“非要问为什么吗?“
他说:“那当然啦,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比如,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为什么你那么优秀,而我们那么平凡?还有,你那么漂亮,而我们那么一般?”
她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说:“这问题嘛,好回答。”
按理说,李雪梅完全可以不认识他们。他们算什么人哪,在同学当中最没有出息的。来之前,她没打招呼,猛一下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都跳了起来。
“李雪梅,李雪梅!”他们喊着,跳着,像年轻人一样欢呼雀跃起来。
李雪梅看见他们,笑得很灿烂,几乎和三十年前的笑一模一样。
“李雪梅!”他按耐不住激动,喊了她一声。
李雪梅回过头来,打量着他。他说:“你不认识我啦?”
李雪梅把眼睛细密起来,极力在回忆同学时代的每一个人。她突然把手搭在他胸前,另一只手捂住嘴角笑,接着把腰弯下一点笑,马上又抬起头来笑。她笑得不行了,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他却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李雪梅弯下腰笑,抬起头来还笑,边笑边说:“看我这记性,差点记不起来了,你不是和付桂芝一张桌吗?”她一下子喊出了他的名字。
她一提到付桂芝,他的心尖就颤了一下。上次同学聚会,要不是李明拦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参加。李明说,聚会个屁啊,他说我得去看看付桂芝,李明说,你想付桂芝了吗?他说,我就是看看她现在什么样了?李明说,她什么样跟你有关系吗?他说跟我倒没有关系,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想看看。是的,他想看付桂芝的心情越来越迫切。李明说,你等着吧,付桂芝让我给你捎信,下次一定让你去,她说她也想见你。他说,这是真的吗?这是付桂芝说的吗?李明说,这还有假?他又转头问李雪梅,是真的吗?李雪梅点点头,说付桂芝真是这么说的。我们还担心李雪梅不会出来。李明说,李雪梅你出来和我们在一起,不觉得掉价吗?李雪梅一本正经地说,掉什么价啊,我一点不觉得掉价。他说,李雪梅你老公同意你出来吗?李雪梅说,老公出差了,他出差了还能管着我吗?再说了,他就是不出差,我想出来还不是照样出来吗?
李雪梅和付桂芝,是女同学当中印象最深刻的两个人。其它几个印象不深,有的连一句话也没说过,有的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高中毕业后,他和李雪梅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她在班上是班花,被十多个男生追求过,而他虽和她是高中同学,却不得不靠边站。他感觉到,大学时代的李雪梅,大概觉得自身条件优越,越发地高傲,目中无人。她到底收到了多少封情书,谁也不知道。全班的男生,几乎都在追李雪梅。跟他对桌的一个矮个子同学也在追她,他写了好多情书,李雪梅手里的情书太多了,他写的情书几乎被淹没了。后来,他让他替他写,他说你写的好。他答应了他,问给谁写情书?他说给李雪梅写情书。他说给李雪梅写情书啊?他说是啊,就是给李雪梅写情书。他说,拉倒吧,我不写。他问他,为什么给李雪梅写情书你这么激动?他说我不是激动,而是嫉妒。他对他说,除了李雪梅外,给谁写情书我都写,就是给李雪梅写情书不能写。他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就因为她是李雪梅。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说莫不是你也在追求李雪梅不成?他反问道,我难道没有追求她的权利吗?他赶紧说,你当然有了,可是咱俩的关系再好,我也不能把李雪梅让给你。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硬塞他兜里。他说你不能这样,咱公平竞争好了。他说,你就权当弃权了不行?他边从兜里掏他的钱边说,这个权我不能弃。他威胁他说,你帮不帮?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帮!他说,就是不帮是吧?他说,不帮就是不帮,你能咋地?他摆摆手说,你不帮,有人会帮,你以为地球离你不转吗?
骂了他一句。他告诉他,你这辈子恐怕也追求不到李雪梅了。他有些吃惊,问他为什么这辈子追求不到李雪梅了?他盯着他说,你想知道吗?他点点头,一副很想知道的样子。我说,这是绝对的秘密,你想想,你不正儿八经请我客,我能告诉你吗?他装作掌握了李雪梅一切内幕的样子对他说。他大概很想知道李雪梅的那个秘密,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两天后,他请了他的客,又塞给我一条云烟,把他拉到一个隐秘处说,这回,该告诉我了吧?让他发誓,要绝对的保密,对任何人也不能说,否则,就不仅仅是一条云烟的问题了。他频频点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伸出手,拧住他的一只耳朵,慢慢把他的头拖过来。然后,他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告诉他,李雪梅已经不是处女了。不可能,不可能!他大声喊着。他说你嚷啥啊,怎么不可能,这不是太正常了吗?他愣怔了一下,一脸的茫然,继续小声说,不可能,不可能。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痛快极了。不过,他想靠近李雪梅,她却冷淡地对他说,离我远点。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内心汹涌澎湃。三十多年前,他用自行车载着李雪梅的情景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
那是学校组织去城里看电影。最初,他是准备带付桂芝的。他对付桂芝说,我用自行车带你去。付桂芝爽快答应了。因为她答应的那么爽快,他都不敢相信她会那么爽快。不过,那天坐在他后座上的不是付桂芝,而是李雪梅。她搂着他的腰。是你家的自行车吗?她问。他说,是我家的自行车。怎么,你家没有自行车吗?他问她。她说,没有,我们家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那你们家有什么呢?李雪梅说,我们家什么也没有。她说到什么也没有的时候,身体贴近了他。他心里怦怦直跳,因为他闻到了她的体香。你们家有缝纫机吗?李雪梅又问他,她的胸脯正贴紧他的后背。他哆嗦着说:“我们家有啊。”后来他问李雪梅:“你们家有缝纫机吗?”李雪梅摇摇头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家什么也没有。”
本来,他是准备带付桂芝的。李雪梅一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下愣了:怎么是李雪梅啊?他心里在想,怎么不是付桂芝,而是李雪梅?李雪梅见他诧异,索性说,付桂芝坐树斌的自行车了。树斌,他楞了一下。付桂芝怎么会坐树斌的自行车呢?树斌是班长,他想载哪个女同学就载哪个女同学,难不成他喜欢上付桂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