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局早在月初通知，抽查本市的企业投资报表情况。小王是新丽公司会计，负责报表工作。开始小王还有点侥幸，前几年刚过五一，市里县里开会也说省里抽查企业，让企业财会人员做好自查工作，看看上报的投资数据有发票支撑吗？结果抽查的是山东东部的两个市的部分企业。但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呢，这个抽中企业名单到核查通知到企业也就是一天时间，在这一天里，如果前期准备工作不做，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企业要准备核查期所规定的时间段内，那些月份的发票啊，扫描下来，登记台账，作好原始记录；拍摄施工照片，拍摄机器设备工作状态，还要水印；总之，年年都要准备的，大家也是轻车熟路了。可今年不同，今年检查的是去年和本年上半年的数据，其中最重要的是去年年末的数据。小王这几天总是提心吊胆的，因为这个年末的数据有调整，本来投资累计到去年12月末才不到9000万，可是呢，调整到了1.49亿。这个数据是小王在平台上报送的。
　　 干了二十年会计，小王太清楚这串数字的分量，它是悬在企业和主管单位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考核的主要经济指标。也正因为这，它成了某些人眼里的橡皮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小王所在的新丽公司呢，虽隶属于县城，但工业园区所属三米镇。三米镇政府、县里开会啥的，镇政府的相关人员就会给小王打电话要数据，有时甚至晚上九点多了，镇上电话打过来。因为晚上小王微信信息不怎么看，反正下班了嘛，即使是工作问题，那也等到明天上班处理。因此，小王有时是的确没看信息，有时是看了也装没看见，不理会。
　　 本年1月初，报表数据正在报送期。电话铃响，小王正在看一个很有意思的电视剧，看了下，调成静音，放在一旁，继续看电视。没想到电话锲而不舍，电话虽静音了，屏幕亮起来没完。先生狐疑地看她一眼：“怎么不接？”“镇政府的李副镇长，烦人！”小王瞥了眼手机。先生是厚道人，把电视调成静音：“接吧，万一有啥事儿呢。”
　　 小王就接了，客气地问李镇长啥事啊。电话另一边说：“区工信局明早开会，让各乡镇准备发言材料，这不，我问下咱企业那个新上项目的投资多少了？”小王说：“我得看看，一会发您微信上。”于是搜索下之前给领导报送的资料，大致估算本月的发票数，报给李副镇长。
　　 这个项目立项时计划投资，是由企业设备部跑的手续，说是6亿元。现在厂房早就建好，机器设备购进来一部分，投资才1.31亿。估计项目上马了，要完成3亿的投资都有难度。
　　
　　 二
　　 各级领导大多喜欢虚增的数，同比增长，皆大欢喜总结经验；同比下降，焦心如焚查找原因。其实这投资就像人吃饭似的，得合着肚子来，跟年龄啊，身体啊都有关，总不能饿得面黄肌瘦的，打肿脸装胖子吧。啥饭量还不知道？自个儿当然是知道自己多大饭量，可上级有些领导啊，不相信呢，也不愿不想相信呢，也盼望你不好好过日子了，借钱吃肥肉呢。
　　 在其位谋其政，吃着企业的饭，咱就得遵守企业的制度不是？小王对某些政府领导电话通知商讨调整数据的一律拒绝。科学真实地上报数据，是企业报送数据的基本要求，她坚持原则。心里坚守：上级领导又不给她发工资，总经理不明确说调整数据，一律按实际发生数报送。时间久了，政府领导就会找到总经理，总经理又指示小王的分管领导——财务总监老钱调整。小王对老钱坦言调整数据的利害关系，若是被执法部门查到错误了，会有相应罚款的。老钱笑笑：“奶奶的，要是真查到咱这里再说，真有罚款，咱企业出。先按他们要求调整吧，他们也是要政绩，总盯着找领导，领导就找我，再说企业发展也得和这些政府部门关系处理好才行。”
　　 有领导这句话，小王仿佛吃了定心丸，反正他承诺，出了事儿，有他承担呢。于是就按要求改了数据。
　　 春节过后，进入二月份，小王听说了镇长果然上调到区局当一把手了，那虚增的数据是不是也起到作用了呢。这个虚增的数据没有发票支撑，市县局开年报会还是涛声依旧地说今年大概率会抽中咱们这里，前年去年没抽咱这里，轮也该轮到咱们市了，所以呢，大家领会好会议精神，给领导做好汇报，报表人员是直接责任人，报错了，谁也救不了你，请大家作好自查，发现问题及时沟通云云。小王平时工作是很认真的，想来想去决定再把数据调整过来。这个调整过来呢，还要请示领导。财务总监老钱倒是有点犹豫，不知那个镇长用完数据了吗？“算了不跟他说了，你调整吧。”老钱暂时觉得也不好处理。
　　 于是小王把那个项目的投资按企业实际发生数额调整过来，这样一下子减少了4000多万元。调整数据要申请，由县里申请省局数据中心，写明原因，才可以调整。县里投资科的戴眼镜的小宋科长就问具体原因，小王就把原因说了。小宋科长一听，楞了一下，说当前国家统计局对数据造假查得这么严，镇上还敢这么乱搞，真是胆大得很。但写书面原因呢，小宋科长还是很慎重地说：“可不能说领导授意调整数据，这个罪过就大了呀。就说啥呢，说自己理解数据指标有偏差，采数错误，后来自查时发现，故申请重新改正。”这样呢，小王就把整个数据报送错误原因全揽到自己身上了。早在之前，财务总监就明敲暗打过刚接替上任会计的小王：调整数据有时是必须的，一定要做圆，有台账，有原始记录，有发票支撑。老钱之前“不经意”提过的事，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邻县有个厂子的会计，硬骨头，死活不肯按领导意思调数据，后来被逼急了，一纸举报信捅上去，说全是厂领导授意造假。结果呢？数据造假的事查实了，厂领导挨了处分，可那会计，也被厂子以“严重违反劳动纪律，不能胜任岗位”为由，一脚踢出了大门。老钱当时说的话，此刻言犹在耳：“小王啊，干咱们这行，有时候得学会‘圆’。圆数据，圆关系，更要圆……上面人的面子。”小王明白，这是敲打她呢。做她这份工作，她的工资中就包含帮领导圆数据的义务，帮领导背黑锅的义务，以及付出的圆数据的种种工作努力。
　　 小王自然知道，多年的工作经验，她早已不是当年刚上班的小王了。吃人家的饭，听人家的话，给人家干活，而且是心甘情愿，用个高尚的词就是——敬业。
　　 等到3月份再登录平台，看到那个项目的固定投资额累计数那栏恢复了清清爽爽的九千多万，她长长吁了口气。账实相符，发票、台账、照片一一对应。真的假不了，就算国家局的人来了，只要数据经得起推敲，报表人员腰杆子就硬；假的真不了，哪怕只是市里来个小科员，只要他肯较真，其他的都能造数据，但发票是真实的，不是这个项目的支出，硬往上靠，报表人员这心里啊就得打小鼓。开始小王呢，本不想调整数据，特别是年末数据。多年的会计经验，她知道年末数据是各口上级部门考核企业、考核主管单位重要的参考依据。但是正因为这个年末数据举足轻重呢，相关单位就会在这个数据上动脑筋了，所谓的数据造假。
　　 执法调查数据的工作组，有粗放型的，有细致型的。有的工作人员光看看数据报表，问问情况，粗略地看看原始记录、发票凭证就放行；有的工作人员则是异常认真。就像去年省局能源处工作组，来他们新丽公司核查数据。为了一个综合能源消费量指标数据，命令企业开档案柜扒出近二个月的用电、汽、油等凭证，再加减计算，和报表比对，一查整整一上午，人心惶惶的。但企业人员即使是心里烦恼，也是小心陪着笑脸，得罪了他们，一个罚款单就是会计小半年的工资。
　　
　　 三
　　 通知很快下来了，这次省局真的抽中荷景市了，而且抽中新丽公司他们区了，而且抽中新丽公司了。定下的核查时间是本周五。
　　 小王接到通知，立刻就给财务总监汇报，说省局周五来核查项目投资情况。说着这个通知时，小王的声音有些抖。老钱笑起来：“怕什么，你把数据又改过来了，真实的怕什么呢。”
　　 “钱总，你说怕什么呢，有改动痕迹啊，省局能不知道？”小王说。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周五上午一早，财务总监老钱就陪同总经理出差了。总经理临出发时，交待让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老杨陪同接待。老杨说：“好啊，反正我又不懂你们业务，我只负责给省局核查组的人端茶倒水就是了。”
　　 不管小王心里如何忐忑，省核查组的领导一行三人还是一大早就来到新丽公司。他们很奇怪：“你是个会计？怎么你没汇报财务总监吗？”小王解释：“钱总监本来说好的今天等着领导您，临时家里有急事。”
　　 省核查组的人没再说啥。
　　 按要求审核平台报表、台账，原始记录、发票支撑、项目厂房照片、开工、施工照片，小王都整理成文件夹，一目了然。
　　 临了，省核查组那个年长的人笑了，他是组长，姓纪。他说：“我们昨天查了你们当地两家企业，今天上午又查了你们新丽公司，数据工作做得不错，没啥大的错误，但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本年初都把年末的数据调低了，你们这几个企业怎么会这么巧合？”
　　 小王脸一下子涨得紫红，她紧咬了下嘴唇，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他们企业原因。在我们这里，年末数据调整的原因是，我年报报送数据时，我采数有误，把指标理解错了，把别的车间不属于该项目的厂房建设——那个在建工程项——当成这个项目的支出了。”
　　 纪组长又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下：“哈哈，你们这几个企业啊，理由也是出乎意料地一致。好了我也不问了，我知道在企业上干会计也不容易。改过就好，改过就好，以后工作一定要认真啊。正确的数据，也给国家根据固定资产投资完成情况，制定宏观政策提供参考。”
　　 小王连连点头，声音抖得像一个筛子：“谢谢，谢谢。谢谢领导批评指导工作。”老杨赶紧递给纪组长一杯茶：“领导辛苦了，请喝水。”
　　 此时外面五月的气温不高，大多人都穿着长袖外套。但小王感觉室内很热，脸上满是汗水。
　　 小王，如释重负。不过，做会计这个工作，怎么也像走钢丝，颤颤巍巍的。
　　 前几天，孩子说，这高中数学就像天书。小王笑着说，和数字打交道，要有读天书的本事。其实，儿子是想说，喜欢那种破解天书的感觉。他想得到妈妈的一番赞许。
　　 儿子数学成绩好，她根本不在乎孩子的说法，总是联系自身，就像浑身都绑着小绳儿……
　　
　　 2025-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