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藏进魔芋豆腐里的爱(散文)
高压线呜呜呐喊,寒鸦凄厉嘶鸣,院落画着红柿子的树枝摇乱摆……在这寒意四溅的日子,偶然获得一塑料袋冒着热气、散发着独特香味的魔芋豆腐,一颗心被瞬间温暖,打心底里谢谢满满。我总习惯性去想会是谁相赠,努力地回想一圈后,又逐一排除。越想越好奇,问在院心玩乐的小侄女,因幼口齿不清,神秘感、好奇感不由分说。
眼前颤颤巍巍、扣扣弹弹的褐色方块,总散发着魔芋才有的独特清香,细细品味还夹杂着浓郁的柴草芳香,一下子把我拽回遥远的中学时光。那时家里日子过得清平,寻常饭菜多是粗粮咸菜,唯有逢年过节,桌上才见点肉沫星子。即便如此,解决问题的方法总比困难多,家父有办法在贫瘠的日子里种下一点“奢侈”的甜。每年走进秋天,他总趁着在家守烘烤房的间隙,用心为我们制作魔芋豆腐。时间也总被他掐算得极准,适逢周五我们放学赶着夕阳回到家,保准吃上刚出锅、最鲜香的那一口。
家父制作魔芋豆腐的过程,充满神奇仪式感,里面藏进暖暖的爱意。曾配合他一起做过,那是后来家境好转,我毕业找到工作,深秋晴朗的一个午后,他从苦参地里挖回来一个较大的魔芋球茎,开心地对我说,我们做魔芋豆腐吃。我如孩子般兴奋,嘴里才说着好呀,就已拿起工具开始洗魔芋。
家父制作魔芋豆腐:先是挖回一两个不起眼的魔芋球茎,黑褐色、表皮粗糙,沾着潮湿泥土,像个沉默的疙瘩。其次是用清水洗净去皮,这一步要细心认真,汁液溅到皮肤上奇痒难耐。我们都是用塑料袋裹着双手,用搬开玉米粒的玉米棒子戳洗,洗掉泥土的同时轻松去皮,旮旮旯旯刷不到的地方就用水果刀削去。接着拿出铁皮自制的磨制器具,倾斜放进盛有少量水的大锅中,把魔芋球磨成浆。说起自制工具,家父手巧,家中使用的器具大多出自他的双手,研磨成浆、成粉的,切丝的,切片的,粪箕,竹筐……如今家中还放置着,有时也拿出来使用。研磨出来的魔芋浆,淡粉色,黏黏糊糊、软软糯糯,宛如水晶凉粉,晶莹剔透、闪闪发光。最后一步最为关键,在于火候的把持。加水稀释煮沸,转至温火后,加澄清柴草灰水,待凝固成形切块,加大火力熬煮。魔芋豆腐要煮熟透,吃起来才更鲜香入味,否则吃后如中毒,会出现全身奇痒、心慌气短、口渴难耐等现状,因人而异。村里有户姓杨的人家曾遭过殃,庆幸两个儿子寄宿在校。男主人勤快但做事毛躁,做魔芋豆腐成型后大添一把柴火就去睡,次日起床吵吃,喝酒没感觉,媳妇告诉他吃起来有麻味,不相信大快朵颐,结果到山上干活全身不适,回家吃过敏药、喝大量的水才有所缓解。
黑不溜秋的魔芋球,在家父一双被烟叶熏黄、布满老茧的大手下,华丽蜕变成受欢迎的美食。一个球到黏稠滑腻的浆液,在家父平稳的操作中,竟神奇地凝结成温润方块。出锅时,它冒着热气、微微颤动,细腻光滑,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浓郁芳香。
纯手工纯天然打造的魔芋豆腐,吃味远甚工业化生产,魔芋香遇上柴草香,那就一个“绝”。在我们家,制作魔芋豆腐皆用柴草灰水,工业碱无法取代;使用常切条搭配芹菜炒吃,入味深远悠长,家母曾用小黄姜替代,姜味太浓,压制魔芋味。魔芋豆腐的吃法,其形式多样化,味道也各异:或凉拌,酸辣开胃;或与芹菜同炒,滋味浓郁;或滚入汤中,吸饱汤汁暖身暖心……独特的口感和质朴的香气,总能瞬间抚慰心灵,点亮清贫岁月里昏黄餐桌的灯光。
魔芋,天南星科魔芋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因富含葡甘聚糖块茎著称。它给予我们果腹的满足感,欢乐的笑靥,为餐桌添置亮点……如今早已远去,也无法复制,却霸占着一颗心,留存记忆深处。
村里人喜欢魔芋,总把它们栽种在房前屋后。如今虽丰衣足食,不再做魔芋豆腐吃,还是习惯性种植,如精神食粮般。每年春来开花长叶,添置一抹新绿,装点着山里人家。适龄魔芋先于叶片抽出花葶,开出令人印象深刻的花——佛焰花序,由佛焰苞和肉穗花序组成。而佛焰苞巨大、包裹着内部花序的苞片,深紫色、暗红色或红褐色,有时带有绿色或白色斑纹。它像一个巨大的兜帽或漏斗,质地如天鹅绒般,革质化。内部肉穗花序,被佛焰苞围在中央,花序轴上密集地生长着真正的小花。每次看到这神秘花朵,一颗心微微震颤,敬重而远观。迎来高温和雨水,花谢长叶,绿茵茵、凉凉爽爽,如一把撑开的“绿伞”或是小树。整个轮廓接近圆形或宽卵形的大叶片,由叶柄顶端分出多个枝,每个分枝再多次分叉,形成巨大的、伞状的复叶。魔芋丛的凉意穿过风走进院落,击退热浪走进山里人的心坎。叶片在整个生长季保持绿色,随着秋季气温下降,叶片会逐渐变黄枯萎,养分回流到球茎中,地上部分完全枯死,球茎进入休眠状态越冬。
我敬爱的乡亲们敬畏生命,热爱大自然,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深爱着魔芋。在魔芋开花、叶绿时,从不会拿它做菜吃。理由是做出来的魔芋豆腐品质差、量少,不易煮熟煮透,吃后会常遇见蛇。有句俗语,虫吃蛇咬是上辈子的过错。村里多数人忌讳蛇。许是对生命的敬意,用自己的方式敬之爱之,呵护着小小生命,爱惜着家园。
时光流转,魔芋豆腐的香气并未消散在记忆里。后来,这份温热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厨房餐桌上放着的魔芋豆腐,与家父手下的同款,赫然是取用大自然的卤水点制,方方正正、冒着缕缕热气。问侄女是谁送来,她口齿不清地说:“厕所那个奶奶!” 我们都听得一头雾水。待她努力回想,小脸皱成一团,比画着才又蹦出几个字:“是…是戳手那个奶奶!”
“戳手奶奶?” 我恍然大悟,继而心头一暖。侄女体弱,隔三岔五闹些小毛病,尤其是两岁前最是难带。那时村里医疗条件有限,家母带着她求医问药,去得最多的是村头蒋大妈家。这称呼的由来,是因为她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的手,据说年轻时给人“戳”(按摩、推拿、点穴)治好不少疑难杂症。孩子怕疼但因积食被戳手,疼痛记忆犹深,年纪小不懂事,从此有个奇葩称呼——戳手奶奶。她并非医生,却从过世的婆婆那里学得一身经验,尤其擅长应对小儿的积食、惊风、夜啼,甚至一些新生儿的不适。
村里人手艺,多是祖传,邻里间互帮互助,地里的果子蔬菜互相分享着。村里人都敬重的蒋大妈,不仅能治病救人,还种得、做得一手好菜,经常送给村里人吃。最是喜欢她相赠的魔芋豆腐,用料扎实,做得格外细腻软弹。
每次侄女病蔫蔫时,找上门说明病因,她总能用熟练手法治愈病痛。她的为人如相赠的魔芋豆腐,不华丽、不贵重,也不是药物,却如春风般温暖人心。
我女儿是魔芋豆腐的忠实粉丝,蒋大妈和家父做的她更爱吃。有天上幼儿园回来,她兴奋地和我说:“妈妈,我们学校今天午餐吃一种很好吃的菜,同学们告诉我说是叫猫嘎嘎。你说它是猫身上的肉吗?”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会说话,正期待着我的答案。我蹲下身摸摸她的头,笑着说:“我们也把魔芋豆腐称之为猫肉。因为过去家境贫寒,甚少有机会吃上肉,吃上顿魔芋豆腐,外公外婆就哄我们说吃猫嘎嘎。”得到答案后,蹦蹦跳跳、欢天喜地。
“南星一把伞,半夏三小叶。”魔芋用浓绿的叶装扮家乡,用地下的球茎慰藉乡邻。家乡虽经济发展,魔芋豆腐不常出现在餐桌上,但还栽种着,许是为观赏、祭奠过去。它在乡亲们心头有分量,过去经济滞后,肥料短缺,每年栽种庄稼需很多粪肥和草木灰,当然养的家禽家畜和燃烧的柴草都多。每年春来天气变暖,圈里堆积如山的粪堆,被抬出来晾晒、敲细,筛选去粗留细。细小颗粒堆积覆盖薄膜使其发酵,粗大的倒进魔芋丛、洋瓜笼,供给它们全年所需养料。草木灰中筛选的粗大部分同样处理,它们都不曾嫌粗鄙,踏实成长,给予瓜和球茎做回报。
制作魔芋豆腐过于麻烦,街上卖得便宜,乡亲们大多买吃,并非天然沉淀的柴草灰水点制,滋味大相径庭,更无童年的味道。但此刻,桌上这袋同样温热、同样散发着熟悉碱香的魔芋豆腐,散发出的热气仿佛有生命。它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像是一个容器,一个载体。它盛着父亲在贫瘠岁月里,用粗糙的双手和深沉的爱为我们变出的“奢侈”滋味,那份支撑着我们成长的坚韧暖意;它也盛着蒋大妈那双“戳手”背后,治愈疑难杂症的那份魅力,扎根于乡土、源于生活智慧的朴素善意。
方方正正的魔芋豆腐,蕴藏着无言的爱与暖。穿越时光,在寒冷的冬日里,用最不起眼的方式,诉说着人世间最本真的温情。那氤氲的热气模糊视线,舌尖的记忆却无比清晰,正是家父劳作的汗水味,是蒋大妈灶间的烟火气,更是深藏在生活褶皱里,永不冷却的人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