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花生熟了(散文)
两天前,我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回了老家,直接去了我家村西头的那片花生地里。
我蹲在地上,用手翻找着地里的花生,惊喜地发现花生熟了。但那一刻不知为啥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花生,年年熟,年年收,可收花生的人,却一年少似一年了……
还记得年少时,每到花生丰收的季节,村里的田地里会热热闹闹聚满收花生的人。村里的各家各户的老少爷们互相吆喝着都会来地里收花生。男人们负责把花生从土里翻出来,他们光着膀子,用力地抡起锄头,一锄下去,便能翻出一窝窝白花花的花生来;女人们则蹲在地上,麻利地摘捡着花生,嘴里还不闲着,相互聊着村里的新鲜事,说着家长里短。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欢快地在花生地里窜来窜去,捡那些漏网之鱼,偶尔偷吃一颗,满嘴的泥土味,却也香甜。
那时候的日子苦呀!各家各户收了花生,要挑选一些最好的卖给村里收花生的,剩下的一部分留给自己家吃。我家收回的花生除了卖一部分以外,母亲会把它们分拣三份:一份留着过年待客,一份榨油,还有一份就是我们平日的零嘴了。即便是零嘴,也是一天不过一小把。因此我和弟弟有时会因为多分一颗花生而争吵,母亲便用她那粗糙的手,在我们头上各敲一下,说:“争什么争?都是自家亲兄弟的,要学会谦让。”
我家邻居八十岁的麻爷爷无儿无女就他自己,他也有一块田地,别看他年纪大但也会不停歇地种地。但我父亲也没少帮他干一些力气活,一些田地挑水,施肥,庄稼收获时,我父亲都会帮他家干完再干我家的。他就一个人,花生收获多了,他都会给我家送来炒熟的花生。他炒花生炒得好,脆生生的有一丝丝咸味,怎么吃都不腻人。据说他年轻时在一家炒货店打过工,一干就是十几年,他炒花生的手艺村里人都比不上他。父亲总帮他干农活,他还把这份手艺传给了我父亲。父亲也不吝啬的,把这份手艺传给了整个村里人。
扒下来的花生皮奶奶不让丢,留起来说是冬天烧炉子的极好的燃料。冬日里,母亲把花生皮当柴烧堆在灶膛里,火苗会燃烧得“噼里啪啦”。大铁锅里煮着稀粥,咕嘟嘟冒着泡翻滚着,偶尔能看到有几粒花生在里面翻滚。我们兄弟俩会眼巴巴盯着,等着粥熟了母亲分给们粥里面有几个花生。
村里的王老汉,种了一辈子的花生。他说,花生这东西,最是知恩图报。你待它好,它便结得多;你偷懒,它便长得稀。这话不假。记得有一年大旱,地里的庄稼都快枯死了,唯独王老汉的花生还勉强活着。他还在地里搭了一个窝棚,每天守在花生地里,天不亮就起来去很远的一个村里挑井水,一瓢一瓢地浇,按时给它们施肥。别人大中午在家里休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却在地里忙活着。硬是保住了他家那片花生地。秋收时,别人家的花生瘪的瘪,空的空,他家的却饱满得很。村里人都说,这是老天爷给勤快人的奖赏。
花生有许多吃法,最简单的就是生吃,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花生,剥开壳,那层红皮还带着泥土的气息,嚼在嘴里,清甜中带着一丝生涩。若是炒熟了,那香气能飘出老远。父亲炒花生时,总是先用沙子炒热,再下花生,说是这样受热均匀,不会焦。炒好的花生,还要装在粗布口袋里,捂一捂,待凉了再吃,格外酥脆。这些方法还都是麻爷爷教他的。
最难忘的吃法是母亲做的油炸花生米,也是最香的。只是那时候我们家里条件太过于贫穷了,平时我们可吃不到。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母亲才会奢侈地给我们一家人做上一小碟。锅里放一些豆油,待油热后放入剥去皮的花生米,花生米放入油锅里炸得金黄,撒上细盐,但油炸花生米锅不能烧的太热,炉灶里的火要半明半暗有种要熄灭的感觉,因为母亲说这样的火才不至于把花生米炸糊。父亲爱就着花生米喝两口地瓜烧,喝到微醺时,便会讲些他年轻时的故事。他说,过去穷的时候,连花生壳都成了宝贝,人们把壳磨碎了掺在面里蒸馍馍吃。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湿润了。
花生收了,要晒。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铺着席子,上面摊满了花生。阳光照在花生上,那层红皮渐渐褪去了水分,变得皱巴巴的。这时候最怕下雨,一有乌云,全村人就忙不迭地收花生。记得有一回,我正在地里干活,突然下起了大雨,全家人手忙脚乱地收花生,还是淋湿了不少。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第二天天不亮就把花生重新摊开晾晒,生怕发了霉。
花生地里有一种小虫子,我们叫它“花生狗”,专咬花生的根。父亲对付它有绝招——在花生垄间种几棵蓖麻,那虫子便不敢来了。这法子是祖辈传下来的,不用农药,照样治虫。如今想来,那才是真正的绿色种植。
花生的藤蔓也是好东西。晒干了可以当柴烧,也可以铡碎了喂牲口。我家的老黄牛最爱吃花生蔓,每到秋天,它就知道有好吃的了,一见父亲抱着花生蔓过来,就“哞哞”地叫唤,尾巴甩得欢实。
村里有个光棍汉,姓李,大家都叫他李花生。因为他除了种花生,什么都不会。他炒的花生也和麻爷爷一样香,远近闻名。每到集日,他就挑着担子去卖炒花生。别人问他秘方,他总是笑而不答。后来才知道,他炒花生时加了一点点八角粉,所以格外香。李花生一辈子没娶媳妇,他说花生就是他的老婆孩子。去年他走了,村里人把他葬在了花生地头,说是让他永远守着他的花生。
如今的村里,种花生的地少了许多。有许多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留下的老人种不动那么多地。花生熟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热闹。偶尔见到一两个老人在地里收花生,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
我蹲下身,拔起一株花生。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藤蔓上挂满了饱满的荚果。轻轻一捏,壳便裂开了,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花生米。放进嘴里咀嚼,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只是少了些当年的滋味。
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我拍掉手上的泥土,拎起半袋刚收的花生,慢慢往家走。路上遇见几个放学的小孩,我抓了一把花生给他们。他们接过去不以为然地说:“花生嘛,有啥好吃的?”
我愣住了,随即苦笑。
花生熟了,但田里收获花生的人却寥寥无几。以往成片的花生地也少了许多。那些与花生有关的苦日子,已经成了记忆里的珍宝。那些与花生相伴的人,有的走了,有的老了。唯有这土地,年年孕育着新的生命,生生不息。
回到老屋,家里的大炉灶正烧得正旺。我惊喜地发现大舅正在灶前翻炒花生。锅里沙子和花生混在一起,沙沙”地响。花生的香气也一股股弥漫开来。我站在门口,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大舅回头看见我,笑着说:“回来了?花生刚熟,我给你炒了你最爱吃的。”
我高兴地冲他点着头,眼眶有些发热。花生熟了,家的味道还在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