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阁楼的储藏间里，有两个大铝饭盒，已用得发黑变形，边角处也磨得锃亮，显出金属的本色来。盒盖上的花纹早被岁月啃噬得模糊不清，只余下几道浅痕，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这两个饭盒是奶奶嫁给爷爷那年，从家里带过来的，如今算来，怕是有六十余年了罢。
　　 奶奶初嫁给爷爷时，爷爷家徒四壁，家里连张像样的床也没有。奶奶的娘家在家附近开了一个粮店，虽非大富，却也殷实。奶奶上有两个哥哥，她是老末。本身就是老丫头又是个女孩在家非常得宠。当初媒人提亲时说了爷爷家的情况后，奶奶的娘家妈极力反对。爷爷家里不仅穷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爹，在这之前爷爷的父亲为治病也欠下了不少外债。有谁愿意让自己闺女嫁过去就要受累还债呀？但奶奶见过爷爷一面后执意愿意，她说她只图爷爷这个人好还懂得孝顺。谁说啥都没用，就这么着两个人也没大操大办就领了证结了婚。
　　 这两个饭盒，便是奶奶从娘家带来的。听父亲说，奶奶每每回娘家，总要装满这两个饭盒带回来。有时是白面馒头，有时是腌得流油的咸鸭蛋，最奢侈时，竟有红烧肉——那油汁渗入米饭中，连米粒都晶莹发亮。奶奶不仅经常给公公搬运好吃的，还每天用板车拉着他去街上中医院给他瞧病扎针敷药。奶奶为了给爷爷还家里欠下的外债，经常会和村里的几个男爷们去佳木斯进一些皮货卖。爷爷家欠下的债能还清，都是奶奶挣来的。
　　 奶奶勤劳能干，她的孝敬也是在村中出了名的。每日晨起，第一时间去公公房间问安，端屎端尿。随后再给端上热腾腾的早饭。然后给公公擦洗干净就拉着他去医院治疗。她去佳木斯进货期间，总会拿着饭盒回娘家嘱咐娘家妈记得给她公公送饭，告诉他爹去家里照顾自己的公公。自从奶奶嫁给爷爷，村里人每次提起奶奶，无不竖起大拇指：“这媳妇，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而奶奶只是笑笑，继续用那两个饭盒往返于娘家和婆家之间。那饭盒里装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一个女子对夫家的深情与担当。
　　 后来父亲和母亲结婚，我们一家来到了承德。母亲便接过了这两个饭盒。她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将前一晚的剩饭剩菜装入一个饭盒中，带到工地上去。母亲在工地上做小工，搬石头，砸石头，筛沙子，扛水泥，全是男人的活计。中午休息时，别的工人或是去附近小摊上买些热食，或是从家带的有荤腥的肉菜白面馒头，唯独母亲，总是默默地打开那一个铝饭盒，就着凉水，一口一口地咽下冷饭冷菜。
　　 我曾偷偷看过母亲的饭盒：半盒糙米饭，几根咸菜，偶尔有一些白菜炖粉条。那便是她的午餐了。而奶奶的午饭，都是一些细粮，肉菜，有时还有个鸡腿，都是母亲早起新做的。而另一个饭盒我和哥装到学校的午饭，虽然不咋好但也是母亲给新做的，还有一些青菜偶尔也会有两片肥肉。母亲每天干重活吃的却从来都是剩菜剩饭，她以前白皙的手因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开裂，像老树皮一般，可她却从不说苦。那两个发黑的饭盒，见证了她为家庭付出的日日夜夜。
　　 记得我考上大学那年，母亲高兴得直抹眼泪。临行前，她特意用其中的一个铝饭盒装了饺子，另一个饭盒给我装了两个馒头五个鸡蛋，送我上火车。火车开动时，我看见她站在月台上，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大学的几年里，母亲常坐一宿的火车来省城看我。她每次来都必带那两个铝饭盒。有时是饺子，有时是红烧肉，还有我最爱吃的韭菜盒子。而母亲每次来都变得愈发消瘦。那时我也不知道心疼母亲，也很少关心她为啥能给我带这么多的好吃的。虽然我曾问过她，给我拿这么多的好吃的，她吃了吗？她总是回答我说，她在家早吃过了。同宿舍的同学见了，总是羡慕地说：“你妈又来看你了！”而我则骄傲地打开饭盒，与他们分享。母亲总是坐在宿舍楼下的长椅上等我，从不上楼，怕给我丢脸。“我这一身土气，上去多不好。”她总这样对我说。因为每次母亲来学校看我，都是穿着大姑给她买的那件她觉得还算拿得出手的蓝布褂。其实那件蓝布褂大街上很少有人穿了。
　　 有母亲疼的日子很快过去了，我上大二的时候母亲突然病逝了。那时候我才从邻居邹娘的口中得知，母亲为了我们东北的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为了我在学校过得体面些，在工厂打了三份工。她干着重体力劳动而每天却舍不得吃好的，省下的钱除了汇寄给东北亲人，剩下的供我上学，她每天去工地干活饭盒里带的饭菜总是一些粗粮咸菜。怪不得每次母亲来学校看我，都越来越消瘦呢。我曾问过她，她说她不想太胖。我还逗她，身材已经够苗条了就不要减肥了……
　　 母亲是由于长时间营养不良，长期贫血造成各器官衰竭去世的。母亲去世后我一直很自责，自责自己对母亲关心太少，自责自己没有尽到当女儿的责任……但自责有什么用呢？
　　 母亲去世后，我把那两个铝饭盒拿到学校，每天去食堂吃饭都会用饭盒打回饭菜拿回宿舍吃。那样我才觉得吃得温暖，似乎母亲就在身边陪伴一样。再上大学期间，虽然这两个铝饭盒虽然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但一直都在我身边，陪我到大学毕业，我也没舍得丢弃。
　　 前几天，哥收拾阁楼说要扔了它们，我坚决没让。因为见到这两个铝饭盒。就会让我想起我的奶奶，想起母亲，想起那些艰难却温暖的岁月。我觉得它们不再只是容器，而是我家的传家宝，是流淌在血脉中的记忆与情感。每当我看到它们，就仿佛看到奶奶踮着小脚从娘家回来，看到母亲在工地上吞咽冷饭，看到自己在大学宿舍里与同学分享母亲的手艺。这些画面，如同老电影一般，在脑海中一一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