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耕读人家有遗风(散文)
昨日打扫卫生时,无意间翻阅了父亲留存下来的诗集《遗风》。那用柳体小楷书写的诗稿,墨香犹在,字迹如昨。一生与泥土、与文字相依相伴的父亲虽已远行,但他良好的家风,却早已浸润到了家族生活的方方面面。
童年时,父亲就是一个勤劳又酷爱学习的人。作为家中的长子,放学以后,除了帮助祖母料理家务以外,农忙季节,还扛着锄头随从祖父去田里除草。十一二岁,大病初愈便下田劳作,浑身酸痛的滋味,对一个孩子来说难以想象。难得有了点空闲时间,他也从不敢懈怠,而是躲进寂静、充满异味的牲口棚子里,一门心思地温习功课。逢年过节,或农闲季节,别人外出游玩,他却手不释卷地闭门读书。即使上床睡觉,也常在手心上反复书写“四书五经”当中生疏的字、词,或经典的句子,进而他成了班级里学习成绩优异的人。沉重的家庭负担,最终让他只念了六年书,就不得不辍学回家。难怪私塾先生很是惋惜地说:“这么优秀的人才,不能继续读书,实在太可惜了啊!”
从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常在如豆的煤油灯光下教我背古诗、学写字、打算盘……千家诗、朱子治家格言、三字经、百家姓等,我几乎都能背诵。甚至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也几乎能够背完。在珠算的学习上,未入学之前,我就学会了加减乘除法。印象极深的是,因为我总把羊字上面的两点倒着写,迟迟难以纠正,母亲便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看你这羊,犄角都往下长啦!”
有一次,父亲下田劳动的半天时间里,我只顾玩耍而忘记了写字。为完成父亲交给的写字任务,我便找人代写。父亲发现后,狠狠地打了我的屁股。泪眼朦胧中,我瞥见父亲的眼中也噙满了泪水。
父亲不仅在学习上严格要求我,也常通过一些俗语来教导我做人处世的道理。
父亲带我出去逛街的路上,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俗话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那三十年后,应该怎么说呢?”我挠着头皮想了半天也没能回答出来。父亲耐心地说:“三十年后看子敬父啊。你想想,老子有本事,他的儿女都会受到人们的尊重。三十年以后,儿女们长大了,都有了出息,当父亲的,自然会受到人们的尊重啊?”眼看一辈子快过完了,父亲的话才被我真正地理解——他是热切的希望我将来有出息,希望我能过上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啊!难怪恢复高考后,父母亲下田干活时,会特意把我和弟弟留在家里,关上门让我们专心复习功课。也难怪我学有所成、有了工作,及至成家立业时,父亲都会激动的不能自已。
平时,父亲最喜欢背诵的诗文是《千家诗》和《朱子治家格言》。我记忆的很多诗词,都是小时候跟父亲学会的。母亲虽然不识字,因为经常听父亲背诵《朱子治家格言》,文中的诸如“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及“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等句子,母亲常挂在嘴上,时刻提醒家人谨小慎微地过日子。她常说:“日子比树叶子还厚,要做长远打算,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处人接物也是这样,哪一个人都够咱处的,不要轻易得罪人。”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一个裹着小脚的人,整天忙的脚不连地。白天干农活,晚上就在灯下缝补衣裳。每每家里做了好吃的,都会端着碗给邻居送去……
随着文化氛围的提高,一家人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与邻里之间的关系也相处的非常融洽。
农村大集体时,因化肥农药及机械化尚未普及,几乎所有的农活都靠手工操作,年头到年尾也没有几天清闲的日子。即便在繁忙的劳动间隙,父亲也从没有忘记读书。
已近花甲之年,父亲还在风水学中探究。他说:“风水学具有一定的哲学思考。剔除封建迷信的糟粕,仅从科学的角度看,它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注重居住环境的选择与优化。学习这些知识,不是为了炫耀,更不是为了用看风水的方式赚钱,而是为了明事理,为了更好地利用自然造福于人。”的确如此,父亲用读过的书,参悟世情。用识得的字,书写仁义。尽管生活窘迫,也心胸坦荡,未曾做过图谋私利的事。
在庄户人眼里,父亲博古通今,深谙礼仪。于是,很多人家有了红白喜事,都请父亲帮忙料理。经父亲的巧妙安排,总会给人呈现出一种文化氛围浓郁、秩序井然和谐的景象。父亲从不接受家主人家的酬谢。相反,耽误挣工分不说,为随分子,还花费了不少钱。
晚年的父亲,在灯下伏案书写了四百多首歌颂新时代的古体诗。如“一宵好景孤月明,丰收稻谷满粮仓”等画面感强烈、意境深远的诗句,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记。
论财富,父亲没什么遗产。可他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却是无法估量的。
父亲的言传身教,不仅影响了我,也深深烙印在了哥哥和弟弟的生命里。哥哥虽错过了上大学的机会,可在日常生活中,他却是一个地道的“书虫”。饭桌前、床头柜,甚至田间劳作的地头上,都有他研读的书籍。繁重的劳动休息时,人们大都面朝蓝天地仰躺在田埂上,而哥哥却拾起皱巴巴的书籍,心情愉悦地沉浸其中……经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哥哥成了县一级的作协会员。其在刊物上登载的诗歌作品时有获奖,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农民诗人”。父亲年老后,哥哥逐渐成了村里红白喜事的“大总”。他也如同父亲一样,心中的那份无私与担当,赢得了乡邻的敬重。
在父亲和哥哥的影响下,弟弟和我退休以后,依然继续着各自的读书和创作旅程。弟弟是中国诗词学会会员,是地市级的作协会员。著书立说,成了他教书育人以外的第二职业。当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子出版的时候,哥哥竟高兴地把文集图片发到了网上。并留言说,“农民家庭走出了一位作家”。我也没想到,自己是一个自控能力极差的人,智商又很愚钝的人,竟能通过高考跳出农门。除了老师们的教导外,更离不开父亲从小到大对我的悉心栽培。三年来,我先后在不同网络平台及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三百余篇,有的参赛作品还得了奖。当我在室内明亮的日光灯下,拿着获奖证书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时,心里不由自主地默念着:父亲,您放心,俺一定会沿着您的足迹,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怎么也没想到,靠刨土坷垃吃饭的一家人,在国家科教兴国政策的引领下,及父亲身体力行的影响下,包括侄子辈、孙子辈,竟出现了那么多知书达理的秀才。正因了这一点,我们的大家庭才被很多人褒称为“文墨之家”、“书香门第”。
抚摸着父亲泛黄的诗稿,看着侄子发来的硕士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我终于明白,是父亲如大地般朴实的品格,和他用诗书织就的淳厚家风,为我们铺就了坚实的人生底色。生活其中,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