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只要听见水龙头“滴答滴答”漏水的声音，我就会想起七岁那年夏天，长江边的那片水滩。阳光把沙子晒得烫烫的，踩上去像踩着刚出炉的烤红薯，烫得人想踮着脚跑，江风“呼呼”地吹着，把头发吹得像乱糟糟的鸟窝，有几根调皮的发丝钻进嘴里，痒痒的。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麻雀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外公已经背着蓝布包站在院里了。包角磨得有些发白，晃悠悠地蹭着他的膝盖，走路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手里的小铲子亮晶晶的，刃口闪着光，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去江滩耍不？”外公咧着嘴笑，露出嘴里那颗镶了银边的牙，“那里有水窝子，藏着好多小鱼仔，还有会横着走的小螃蟹。”他边说边把烟袋锅在裤腿上敲了敲，烟灰“簌簌”落在青布裤子上，像撒了把黑米粒。
　　 我赶紧往妈妈身后躲，手指抠着她围裙上的布疙瘩，那是妈妈纳鞋底时不小心蹭上的线头。“不去不去！”我把脸埋在她后背，能闻到淡淡的肥皂味混着柴火的气息，“长江会吃人！上次我跟二丫去江边，看见木牌子上画着淹死的人，胳膊腿都伸直了！”妈妈笑着揪揪我的的衣领子，脖子上的红领巾在我胸前扫来扫去：“傻娃，那是警示牌，提醒大家小心呢。水窝子的水浅得很，刚到你小腿肚，连小猫都淹不着。”
　　 才比我大一岁的小舅在旁边跳来跳去，红色游泳裤上的小黄鸭被他晃得像活了过来，好像也在歪着头笑我。“胆小鬼！”他故意把塑料凉鞋踩得“啪啪”响，鞋跟敲在水泥地上，惊得院门口的老母鸡“咯咯”叫着躲开，“水窝子的水比洗澡水还乖，只会轻轻舔你的脚丫子，比小狗的舌头还软和。”
　　 走在去江滩的路上，田埂边的狗尾巴草“沙沙”蹭着我的裤腿，草籽粘在裤脚上，像缀了串小珠子。蝴蝶停在牵牛花上，蓝紫色的翅膀一扇一扇的，翅膀上的花纹像是画上去的，它们好像在跟我打招呼，飞起来时翅膀带起“嗡嗡”的轻响。可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心“咚咚”地撞着胸口。
　　 远远看见江滩时，我的眼睛都看直了。一大片金灿灿的沙子，比公园的沙池大一百倍都不止！江水“哗啦哗啦”拍着岸边的石头，溅起的水花像撒了把碎银子，又“扑通”落回水里，像在唱歌。而那片水窝子，就躺在沙子中间，亮晶晶的，像打翻了的蜂蜜罐子，边缘还镶着圈白花花的盐粒似的东西，外公说那是江水退去后留下的。
　　 “快看！”小舅甩开我的手就往前冲，塑料凉鞋踩在沙子上“咯吱咯吱”响，像在啃一块大饼干，“我先去探探路！”他跑到水窝子边，想也没想就“噗通”一声踩进去，泥水“噗叽”溅到他肚皮上，画出好多褐色的小圆点，像是给小黄鸭穿了件花衣裳。
　　 我蹲在离水窝子老远的地方，手指头在沙子里画圈圈。沙子热乎乎的，攥在手里就从指缝溜走，像抓不住的小泥鳅，掌心还留着沙粒硌人的感觉。小舅举着两只手朝我喊：“快来呀！这里有小螃蟹！”他的手心里真的爬着一只小螃蟹，壳是青灰色的，小钳子举得高高的，像在举着两把小剪刀示威，腿上的细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远处有个扎红头绳的小妹妹，红头绳在头上绕了三圈，像系了个小灯笼。她正用铁皮饼干盒舀水，饼干盒边缘有点卷了，舀水时“哗啦哗啦”响。她妈妈坐在马扎上，马扎的木头腿陷进沙子里一点点，手里的蒲扇“哗啦哗啦”扇着，扇面上的牡丹花被晒得褪了色。“慢点儿舀，别把小鱼吓跑咯。”小妹妹咯咯地笑，声音像风铃在响，每笑一声，红头绳就跟着跳一下。
　　 妈妈从布包里掏出颗橘子糖，玻璃糖纸在太阳下晃出红的、绿的、蓝的光，像彩虹落在手心里。“含着糖就不怕江水了，甜丝丝的。”她剥开糖纸时发出“沙沙”的轻响，把糖塞进我嘴里。橘子味在嘴里慢慢化开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小青蛙“扑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像撒了把小星星，在阳光下闪了闪就不见了。
　　 “就踩一下下？”妈妈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她的手心暖暖的，能感觉到脉搏“咚咚”在跳，像小鼓在敲。沙子越来越湿，脚底下开始黏糊糊的，每走一步都像粘了块泡泡糖。离水窝子还有两步远时，我看见水里有好多小虾米，通体透明的，只有眼睛是黑点点，一蹦一蹦的，像在跳房子。
　　 我把脚尖慢慢伸进水里，凉丝丝的感觉顺着脚底板爬上来，像有好多小蚂蚁在轻轻咬我，麻酥酥的。“咦？不咬人呢。”我又往前挪了挪，水没过脚踝，凉凉的真舒服，比坐在树荫下还凉快。小舅跑过来，手里拿着根芦苇杆，杆上还带着片卷了边的叶子：“我教你挖水渠！挖得好，水就会乖乖听话。”
　　 芦苇杆插进泥里“噗嗤”一声，像切蛋糕一样容易。我们蹲在水里，划出一道弯弯的线，像月牙儿。藏在泥里的水就顺着线流起来，刚开始是细细的一股，后来越来越粗，像在跟我们捉迷藏，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有小鱼顺着水流游过来，身体是银闪闪的，尾巴像小扇子，扫过我的脚趾头，痒痒的，我“咯咯”笑出声，笑得肚子都有点疼。
　　 “你看！”小舅挖出个小水洼，把周围的沙子堆起来当堤坝，“这是我们的小鱼塘！”阳光照在水面上，闪得我眼睛都花了，像撒了把碎玻璃。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晃呀晃，头发乱蓬蓬的，像顶着个鸡窝，忍不住伸手去摸，影子也跟着伸手，指尖碰到水面时，影子就碎了，变成一圈圈波纹。
　　 玩着玩着，太阳爬到头顶上，像个大火球，晒得后背火辣辣的，像贴了块热膏药。外公掏出军用水壶，壶身上的绿漆掉了好几块，他“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喉结上下动着：“该回家咯，再玩就成黑炭头啦，你妈都认不出你。”我的凉鞋里灌满了泥，走一步“噗叽”响一声，像踩着两块湿泥巴，沉甸甸的，可心里却轻飘飘的，像揣了只小鸟。
　　 小舅的游泳裤沾满了泥点子，裤脚还在滴水，他却得意地挺着肚子，像打了胜仗的将军：“明天我要带网兜来！这是你小外公给我买的，能网好多鱼！”我赶紧说：“我要带玻璃瓶！我妈腌咸菜的瓶子，能装好多好多小鱼，还能看见它们游泳。”
　　 后来那个暑假，我们天天去江滩。我学会了用沙子堆堤坝，把沙子拍成小山，看着水流在堤坝上开出小瀑布，“哗哗”的，像迷你版的长江；知道了哪些贝壳里藏着小螃蟹，那种带花纹的贝壳最容易有惊喜，一翻开，小螃蟹就“嗖”地横着跑；哪些洞里住着小虾米，洞口有小沙球的，里面准有好几只。有一次我还抓到条小鱼，它在我手心里“扑腾扑腾”跳，尾巴拍得我手心痒痒的，像在给我挠痒痒，我赶紧把它放回水里，怕它累着。
　　 我们还会比赛谁找到的贝壳最漂亮。小舅总说他的像小扇子，我觉得我的像小勺子，争执不下时，就请外公当裁判。外公每次都笑眯眯地说：“都好看，各有各的模样，就像你们俩。”我们还在沙地上画跳房子，用石子当棋子，玩累了就躺在沙子上，看着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有的像棉花糖，有的像小狗，小舅说有一朵像他的布老虎。
　　 有一天下过雨，水窝子的水涨了点，没过了我的小腿。小舅拉着我的手说：“别怕，我扶着你。”他的手心有点汗，潮潮的，可很有力气。我们在水里走，能感觉到水流过腿肚子，像被轻轻推着，舒服极了。那天我们还捡到只大田螺，壳是螺旋形的，像座小塔，我们把它放进水渠里，看它慢慢爬，留下条亮晶晶的痕迹。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每次路过游泳馆，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声，还是会想起那片水窝子。去年带侄子去江滩，他穿着红色的小泳裤，跟当年小舅的一个样，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水里，泥水溅了他一脸，他也不擦，只顾着笑。“叔叔快来！”他举着只小螃蟹朝我喊，小螃蟹的钳子夹着根水草，吊在半空晃悠。
　　 我慢慢走进水里，凉凉的感觉一下子裹住脚丫，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像时光没走似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我似乎又看见那个攥着橘子糖的小男孩，脖子上的红领巾在水里飘着，正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水里，眼里闪着又怕又好奇的光，像藏着两颗小星星。
　　 江水“哗啦哗啦”地流着，好像在说：勇敢的小孩，不管过多少年，这里的水永远等着你哟。风一吹，水面上的波纹晃呀晃，像在点头，又像在笑。我知道，那片水滩和那个夏天，会一直住在我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像嘴里含着的橘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