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远去的忙槌声(散文)
家乡的龙井河,如一首悠扬的长诗,承载着我无数的美好记忆。而那渐渐远去的忙槌声,恰似诗中最动人的韵脚。每当忆起,心底总会泛起温柔的涟漪。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随着在县城针织厂当工人的母亲下放农村,落户宿松县陈汉山区广福大队,投身农业大生产。父亲先是山区税务所长,后是区社干部,上班都住在区、社,一月难得回趟家。经当地好心人介绍,在龙井河与广河交汇处的龙井河北岸广福半边老街,购得一座老旧房三间,在下放插队地算是有自己的窝了。旧房位于广福半边老街,依山面河向南而建。龙井河发源于大别山南缘宿松西北独山寨山脉与蒋山寨山脉的峡谷,溪水清澈见底,一年四季川流不息。街坊邻里乡亲们户户都是挑河水饮用,在河里洗衣、洗菜。人们把洗衣用的木槌叫做“忙槌”,我曾细细琢磨这名字的由来——或许是因它总随着洗衣人的忙碌起落,伴着一声叠一声的节奏,映照着无尽的烟火日常,才得此名,实在是形象极了。
最初听闻忙槌声,是每天天不亮,母亲就到河里洗衣、洗被,熟睡的我们,是被阵阵忙槌声从梦中惊醒。那时母亲每日天不亮就要把全家人换下的衣服洗完,接着做早饭。上午、下午还要出工劳作,能获得六分劳日工。琐碎的家务事只能待天没亮或留到晚上。每天当鸡叫头遍,母亲就端着一盆盛满全家人生活印记的衣物,手持忙槌,踏着古旧的青石板,走向门前的龙井河。皎洁的月光下,忙槌起落间,那富有节奏感的声响,宛如天籁,成了我儿时最好惊醒曲。我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孩童,常常在那奇妙的声响中,从梦乡惊醒,渐渐又坠入甜美的梦乡。待母亲洗衣完回到家里,见我们尚未起床,便大声吆喝,要我们姊妹几个快快起床,放牛的、拾粪的、上山搞柴的,各就各位。对有贪睡的,母亲便是掀开盖被,拿根荆条不停地抽打。我总是揉揉尚未睁开的睡眼,牵牛出去,去龙井河谷放牛。
后来大妹能帮母亲生火烧饭了,母亲便改在了晚上洗衣,早上、上午、下午都出工,能获得七分五劳日工。那时农村靠劳日工收益分配口粮。龙井河,就像大自然精心雕琢的天然洗衣池,河水潺潺流淌,波光粼粼。女人们便像约好了似的,在河边沙滩上一字排开,开始洗衣。忙槌声划破宁静的河面,飘荡在河谷上空,彷如乐曲中的鼓点,唤醒了沉睡的山村,乡亲们踩着这节奏,拉开了一天忙碌生活的序幕。
老街的女人,大多内敛含蓄,她们将深沉炽热的情感,悄然倾注在洗衣、做饭、理家这些日常琐事中,把平凡简单的烟火日子,过得如诗般精致。清晨的龙井河,不仅是女人们洗衣的场所,更是她们倾诉情愫、分享悲喜的温馨平台。蓝天上的白云,两岸的绿树,河中的流水,都似忠实的倾听者。“嘭……嘭……”,清脆的忙槌声敲开了话匣子。正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相聚,那氛围更是热闹非凡。她们毫无保留地分享着一天的“新鲜事”,家长里短,日常琐事,间或夹杂着调侃的荤话和嗔怒的笑骂声。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声音,与此起彼伏的忙槌声相互交织,伴随着飞扬的水花,荡漾在河面上。那欢快的场景,连鱼儿也被吸引,纷纷赶来凑热闹,时而跃出水面,激起层层涟漪;时而潜入水底,欢快畅游。
往昔岁月里,没有便捷的自来水,也没有现代化的洗衣机,龙井河便义不容辞地扮演着“原始洗衣机”的角色。河水清澈见底,顺着河道流淌。河滩平整开阔,鹅卵石干净园滑。河沿处,一溜儿依次排开的河石步,虽不规则,却稍显平整,成了家乡人洗衣服的简易“装备”。一棵粗壮的杨树矗立在河岸,树身粗壮,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夏天“鸡儿鸭儿”(杨树结的籽)繁多,为洗衣者挡雨遮风。
那时,家乡人多穿着厚实的的家机布,与现今轻软薄透的面料大不相同。这类衣裳粘上汗渍、草汁后,清洗起来格外不易。然而,心灵手巧的女人们总有办法,没有什么衣物是洗不干净的。她们先是巧手麻利地捣烂“喜手”(皂角),放入木盆中浸出汁液,让每一件衣服都充分吃透皂水。接着,耐性十足地仔细搓揉,除去衣服上的污渍,然后将衣服一件一件提起,揉在石步上,左手紧紧执住衣服,右手高高抡起忙槌,反复捶打,奋力挤掉污水,再将衣服浸入河水中,左右摆动,漂去浑水,重新吸足水分后,拎起来再次放到石步上搓揉、捶打、摆漂,如此反复多次,直至衣服干净如新。若是遇上洗被单,便多了几分讲究。捶打后,舒展玉臂,如撒网般将被单抛进河水中,浅露藕脚,轻摆蜂腰,待漂清污水后,再将其捞起。这时,邻铺的女人便会赶紧起身帮忙,分别攥住被单的两头,反向用力,拧成麻花状,挤出的水如银线般落在沙滩上,形成一幅美丽的水帘。拧干水后,放入盆内,用米汤浸洗,再次拧干晾晒。经此浆洗的被单,不仅保暖性极佳,而且又耐脏耐用,睡起来更是舒服无比。哦,我亲亲的龙井河,你宛如一位神奇的画家,绘就了一幅多么靓丽动人的浣衣图啊!而那“嘭……嘭……”的忙槌声此起彼伏,虽单调却充满节奏感,一声盖过一声,一声响似一声,与潺潺的流水声、悦耳的话语声相互交融,汇成了一首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动人歌谣。
忙槌声声,似温暖的手,拂去了生活的尘埃与疲惫;似岁月的笔,记录下日常的平淡与温馨;似明亮的灯,照亮了日子的从容与安稳,晕染着光阴的暖意。
如今,时代飞速发展,自来水流入了家家户户,洗衣粉、洗衣液成为了家常洗涤用品,洗衣机也走进了山里人家。洗衣的“战场”,从曾经热闹的河边,转移到了各户的庭院。时光变迁,物换星移,许多过往的事物已不复存在,就连那无比熟悉的忙槌声,也随着忙槌的“退休”,渐渐沉在了家乡的河水中。然而,它早已深深镌刻在我的心底,成为记忆中最美的音律。母亲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那份沉淀在晨雾间的涛声,依旧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诉说着往昔的美好,让我在岁月的长河中,时时回望,久久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