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祖母记(散文) ——柴门笔记之那人那事
家里有几件物品,陈列在餐厅、书房和客厅。这些物品,很普通,却特别引人注目。它们是一个铜火笼、一个青花瓷碗、一个青花瓷盆,以及一件木制礼篮,我们当地称之为杭州篮。
这些东西并非古董,在外人看来更是平凡无奇,我特别珍惜,因为它们是我祖母的遗物。
八年前的年末,祖母结束了她长达93年的生命旅程,离开了我们。她一生勤劳节俭,家中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和爱人找出上述几件,向父母和叔叔请求,将它们带回家中,珍藏起来。
我将这些物品摆放在身边,主要是为了更好地纪念祖母,它们凝聚了祖母对我们家无私而深沉的爱。每次回到家中看到它们,就如同见到了她老人家。
像许多普通人一样,祖母是一个极其平凡的人。她的娘家位于我们村庄一溪之隔的上洪村,是几个兄妹中的老二,上面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由于家境贫寒,她从小就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品质,以个小力大闻名。兄弟姐妹们同甘共苦,情同手足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以姐弟妹相称,从不直呼其名。嫁给爷爷后,祖母生了六个孩子。为了一家生计,爷爷离乡背井,远赴杭州制作烧饼,而祖母则成为了留守妇女,独自承担起抚养六个子女的重任。
祖母目不识丁,思想传统保守,但在子女教育方面却非常开明。我的姑婆曾告诉我,爷爷年轻时闯荡杭州开阔了眼界,临终前嘱咐祖母,无论多么贫困,也要让孩子们有书读。祖母铭记爷爷的嘱托,在贫困和艰难中坚持让子女接受教育。除了二姑因家中一时贫困上不起日学也不愿上夜校外,爸爸的三个兄弟和大姑、小姑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这在我们村里是极为罕见的。
在小叔出生后不久,爷爷因病不幸过早地离世。生活的重担便沉重地压在了祖母娇小而稚嫩的肩上。我曾计算过,爷爷去世时,祖母才四十多岁。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抚养起一家六个孩子,并确保父亲他们能够完成初中学业,最终各自成家立业。我曾向父亲询问过这个问题,他回答说,全靠祖母的勤劳。
祖母身材瘦弱,自记事起,她一年四季穿着老式的斜襟衣服,长发盘起,簪子固定。那时,她腰板挺直,行路如风,言语不多,但做事风风火火,因为她有一双大脚。大舅公曾回忆,祖母年幼时,女子流行裹脚,但她与同母异父的姐姐都对此深为抗拒,为了逃避裹脚,姐妹俩曾多次离家出走。因此,祖母和她的姐妹们成为了同辈中罕见的大脚女性。
正因这双大脚,祖母在合作社和生产队时期,无论是种田、割稻、收麦、挑肥还是砍柴,都不逊色于任何男性,在女社员中,她挣得的工分总是最高的。在合作社时期,祖母还学会了犁地耙田。有一次,公社领导来村检查,恰巧看到她在耙田,她因此成为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榜样。
除了一双强健的脚,祖母还具备一双勤劳灵巧的手。一早,她挑着鸡笼,将鸡群放逐到收割后的田地中觅食;日间,去生产队赶工。工余,提着篮子、背着钉耙,前往那些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地里,捡拾遗漏的粮食;夜晚,安坐堂屋,在月光或煤油灯的映照下,手摇纺车纺线,脚踏织布机织布。
在当年的农村,纺织是非常普遍的景象,许多妇女都擅长此道。但祖母有着一项特殊技能——她能织制各种图案的布带,是村里唯一会做彩色布带的女性。在那些布带中,她用彩色的线编织出龙凤、鸟兽、山水等精美的图案。后来,当我读到“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和“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等古诗词时,我深感诗句所描述的,正是我祖母织布、织带的情景。
祖母不仅勤劳,更难得的是她具有敏锐的商品意识。我常常想,这种意识是被苦难生活迫出来的。
每隔十天半月,祖母将织好的布带挑到临海城中去售卖。老家离临海城区五六十里,祖母手提肩挑,翻山越岭,全凭自己的双脚步行。所好的是,祖母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姨婆,住在城里,每次祖母前往临海,能享受到一顿热饭,有一个安歇的地方。听说城里有一位行贩,根据市场行情给祖母下订单,专门收购祖母织的布带,而祖母则是按照订单生产。
那个年代,祖母便学会打零工。农闲时节,她候鸟般在周边穿梭。临海城南的紫砂岙,有一个茶场,每年谷雨过后,祖母就会背着一床薄被,前往那里做季节性的采茶工;老家附近的界岭,盛产杨梅,祖母常在杨梅成熟季节,赶去帮人采摘杨梅,或者贩几蓝杨梅,挑到镇集市或临海去卖。正因这个原因,我对紫砂岙怀和界岭怀有特别的情感,经常去那里转转。尽管茶场、杨梅依旧还在,但故人已不在。每次来,眼前总是浮现出祖母弯腰采茶、上树采梅的身影。
父亲有六个兄弟姐妹,小叔是最年小的。在小叔完成初中学业后,家庭状况略有好转,本应是祖母可以稍作放松的时候,然而命运却给了她一次沉重的打击。我的小姑,因抗拒与表哥结婚,在婚后不久,投河自尽于村前的永安溪。当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对这事记忆犹新。小姑在我语文课本的扉页上,留下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然后拥抱了我的大弟,说她要去几里外的二姑家。她出门后,一路哭泣前行,最终跳进了溪中的一个深潭。祖母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多次因伤心过度而昏厥。
这件事之后,祖母迅速衰老。她原本挺拔的身躯开始微微弯曲;她那曾经乌黑的秀发,逐渐变得花白,性情也变得焦虑、急躁。
如果说中年丧女对祖母是一次沉重的打击,那么老年丧子,对祖母而言,无疑是更加惨痛的灾祸。随着孙子和外甥们逐渐长大,父亲和他几个兄弟姐妹的家庭条件都大有改善。然而正当祖母步入安享晚年的年纪时,43岁的小叔被无情的癌症夺走了正值壮年的生命。那时的祖母已经80多岁,青年丧夫,中年丧女,老年丧子,人生的几大不幸,全都降临在了祖母身上。
此后,祖母的背脊愈发弯曲,花白的头发日益稀疏,听力几乎丧失,唯意志依旧如钢铁般坚定。她四季如一地在自己的田间辛勤劳作,播种、施肥、除草、收割;她独自居住在祖屋,自力更生,洗衣做饭,从不给他人添麻烦;由于不种植棉花,无原料编织带子,她常在村前村后的山丘和田野间,拾捡松果、采挖草药,在集市日挑到镇上售卖……我们这些晚辈都很孝顺祖母,她不缺钱花,尽管反复劝说,她依旧坚守着勤劳的本性。
正是由于长年累月的劳作,祖母的身体一直保持着强健,几无大病。接近90岁高龄时,她不幸数次跌倒,但每次都奇迹般地化险为夷,迅速康复。到了90岁,我们发现她的行动变得极为不便,经过一番努力,终于说服她住进敬老院。
然而,即便在敬老院,祖母的手脚依旧无法闲下来,院方常责怪她好动。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她从临海市区的后山敬老院,转至镇上的罗渡敬老院,最终又转到括苍山脚张家渡敬老院。在张家渡敬老院时,祖母已接近老年痴呆状态,我们去看望她时,她已无法辨认出自己的亲人,经常将人名搞混。在人生的最后几天,她在白水洋医院度过,当家人,尤其是玄孙和玄外甥去看望她时,她开心地睁开眼睛微笑,仿佛恢复了清醒。那一年的年底,祖母走完了她93年的人生旅程,与世长辞。
2013、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