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遇见】童年印象之湖堤村(散文)
准确地说,我家是住在剪市镇湖堤村。如果说剪市街上还有一丝淡淡的商业气息,那么与剪市街上相距四公里之遥的湖堤村,则展现着纯正的乡土本色。这本色,是世外桃源般的淡然恬静。
湖堤人家的房子造得自由而诗意,它不像北方的房子那般整齐划一,而是左一处,右一处的,散落在天地间。它们,大小、颜色、朝向均各异,由着人的喜好而造,气韵生动。有的一览无余,有的良竹掩映,有的门前有荷塘半亩,有的则住在水田边,一条小径连接着房子和公路。房前屋后,很多人家都会种树种花,比如:橘树、桃树、板栗树、紫薇、指甲花、美人蕉,往往低头正赏菊,忽然抬头见云山。人家与人家之间,往往隔着老远的距离,在没手机的年代要说个事儿,真不方便,倒不如远远地喊一声来得爽快。不知是否因着这个原因,平时人们说话多着高音,上高调。
剪市多山,湖堤则是剪市少有的平地,这里家家都种水稻,一个水田连着一个水田,一片稻子连着一片稻子,阡陌交通,水港交错,放眼望去,像一块块颜色鲜亮的油画拼图。水稻一般种两季,春种夏收的是早稻,夏种秋收的是晚稻。晚稻收割完,正是秋天,不再适宜种稻子,大家便会栽上油菜。到春来,金黄的油菜花一大片一大片的,各家的黑瓦红砖房子在油菜花的掩映下,像童话。
现在种田有机器,耕地、收割都方便快捷,但以前种田真是辛苦,用牛耕地,用手插秧,待谷子成熟,就要拿起镰刀去收割。农历六月收割水稻称作“双抢”,家家高度紧张,除了家里的幼儿,一般都要参加。“双抢”之时,蛙噪蝉鸣,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烈日下,男女老少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田里割稻、抱稻、打稻,所有人的脸都被晒得发红发黑,但是眼里闪着光。六月的湖堤,空气中满是稻子新鲜的气息。
我也曾割过稻、插过秧,在我的童年时代,哪个孩子又没割过稻,插过秧呢?但我在这方面着实没有天赋,割稻插秧不仅速度慢,还总添乱。记得有一次挑着竹筐在路上走,两个竹筐被我弄得前后晃荡像荡秋千,见者皆笑,说幸亏这竹筐中没东西,不然不是早甩出八丈远了?鉴于我这方面资质奇差,后来爸妈便不让我去水田了,就在家里晒晒谷子,照看照看弟弟。
说是让我晒谷子,其实也只是让我赶赶麻雀,赶赶鸡,别让他们偷吃。我一边看书,一边晒谷子。课外书是奢侈品,很难弄到,我就将已有的书一看再看,看得实在不想再看了,就看天,看云朵,看树叶,看树荫一寸寸去咬那谷子,看蚂蚁偷偷运走散落在地上的饭粒,时不时还往屋后的土路上瞧一瞧,盼着卖绿豆冰棒的快点来,我要买绿豆冰棒吃。有时,跟弟弟玩的时候也会吵吵架,吵到一半动动手,各自哭哭啼啼半天,时间很快也就过去了。
我几乎没有经历过双抢之苦,但是双抢耗尽了大人们的气力,他们天不亮就出去,中午回家吃一顿冷饭又再出去,到星月当空时他们才会精疲力竭地回来。一次双抢,大概十来天,十多天下来,原来就瘦的大人们更瘦了,年年如是。他们的辛苦藏在每一粒大米中,可惜粮食总是不值钱。
不值钱的粮食一部分交给国家,一部分留给自己。光靠粮食是换不了多少钱的,得有点别的收入,比如养鸡。湖堤人家家都会养鸡,图鸡会下蛋,鸡蛋攒多了到场上卖掉能换来油盐酱醋;还图鸡养着能过年,还能备不时之需,有客人来了杀了吃,是道再好不过的菜。除了养鸡,养猪也是一门好生意,开春捉只小猪崽,天天打猪草把它喂肥,过年时宰了,卖一半,留一半。留下的那半只猪,熏成腊肉,精细点吃,有人能从年头吃到年尾。
没钱的日子总是难熬,吃没肉的饭菜,穿旧得不能再旧的衣服,但是谁也不会笑话谁,大家心里知道,都不容易。那些年,若家里吃点好的,会端一碗给邻居也开开荤。腊月杀年猪,会请村里人去家里吃杀猪饭。大块大块的肉在锅里翻滚,主人招呼着村里人敞开肚皮吃,别客气。至于家中客多床铺不够向邻居借宿一晚,或因家中办事向村里人借盆借碗借桌借椅,都是极平常的,村里人遇到了都是能帮尽帮。谁家会没个难处?这次帮了别人,下次,别人也会帮自己。
如今,邻里之间仍旧在互通有无,今天,我送点刚收的黄豆给你尝尝鲜,明天,你送几个自家腌的皮蛋给我尝尝味道……村落里鸡犬之声依旧相闻,村里人之间守望依旧相助,农耕文明的光芒仿佛依旧在闪耀。然而,当邻里之间的交往的大多是我们的祖辈和父辈,当我们这代人无法依靠土地富裕地生活而只能外出打工求生,当我们的选择也变成下一辈甚至下下辈的选择,我不知道这样的光芒还会闪耀多久。
昨天早晨,我远远地望见一对爷爷奶奶带着十多岁的孙女在抛秧,爷爷奶奶的动作有些慢,孙女倒是麻利极了,他们的身影在宽广的田野里显得尤其单薄。这是夏天最忙碌的时刻,先是收割,收割了又要马上插秧,他们不误农时,勤劳智慧。他们家最强壮的人也是勤劳的,他在广东打工,一年回来一次。他非常孝顺,每月都会寄钱回家,供父母养老、给家里修房子,供留守在家里的孩子读书。他一定想得到,他的父母很快就会老得抛不了秧了,他的女儿,也很快会走出去,走到他打工的城市,或者更远,再也不会回来。等他老了,他也许会回到老家,也许不会。但即使他回来了,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他,还能够如他的父辈一样,下田耕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