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杀猪记(散文)
夏日炎炎,素有火炉之称重庆尤甚,气温直逼四十度。为了避暑我来到贵州桐梓,落脚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农家小院。吃住都在农家院,老板常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我这里饭菜都是纯天然的,菜是自己种的,鸡鸭是自己养的,猪呢,也是自家杀的!
昨天傍晚,老板一脸喜色地通告,明早杀头大肥猪,让朋友们吃好喝好!欢迎大家参观。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有了动静。猪圈门打开,老板牵出一头近五百斤重的肥猪。他的手在猪背上轻轻抚摸,眼神里竟透露出几分怜惜。猪圈里另外四头猪睡眼惺忪,望着老大摇摇摆摆地出了门,眼神中夹杂着羡慕和不满,好像在抱怨主人偏心,只带老大出去见世面!
小楼的墙根下,两张长凳支起一块门板,这就成了临时的杀猪场地。五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守在一旁。猪老大在老板的带领下,慢悠悠地走到案板前。突然,五条汉子像猛虎扑食一样,有的揪耳朵,有的拽猪腿,有的扯猪尾巴,齐声吆喝,把这头大肥猪死死地按在了门板上。这时,一位穿着白衬衫的中年人慢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将近两尺长的钢刀,对准猪的咽喉,快速地刺了进去。猪发出凄厉的嚎叫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一声,两声,三声……我屏住呼吸默默地数着,整整七声之后,终于安静下来。鲜红的血柱喷射而出,咕嘟地响着,老板赶忙用木盆接住,大概一袋烟的功夫,就接了满满一盆。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有的称赞猪膘肥体壮,有的感叹杀猪匠技术高超。随后,压缩机吹猪,滚水浇烫,火焰燎烧……转眼间,猪老大褪去了毛发,光溜溜地被倒悬起来,接着被开膛破肚……老板大声宣布:晌午就吃刨猪汤!
刨猪汤?老板这声吆喝,不由得勾起我此生经历的几次杀猪的回忆。
我小的时候,每到腊月,杀猪匠罗大英是村里最忙碌的人。天还没亮,他挑着红漆扁担,一头挂着锃亮的尖刀、铁刮,另一头悬着藤编圆筐,手里拖着铁杖和钩子,慢悠悠地走进我家小院。父亲早已等候在大门前,双手递上裹好的叶子烟。我扒在门框边,看他长烟锅里闪烁的火星。灶屋里蒸汽弥漫,土墙上糊的旧报纸被水汽浸湿,变得模糊不清,空气中弥漫着“要过年了”的甜蜜温暖气息。
杀猪,在村里可是一件大事。那头养了一年多的黑毛猪,被吆喝着拖出来,四蹄被捆住按在门板上。罗师傅往手掌心啐了口唾沫,紧紧握住长刀。我紧盯着他握刀的手,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据说他年轻时被野猪咬伤过,有这段渊源,所以他才立志做了这杀生的“侠客”。我躲在人群后面,瞥见猪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睫毛上还粘着猪圈里的稻草屑。刀锋刺进去的那一刻,一声惨叫仿佛从地底传来,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热血喷涌而出,早有人用木盆接住,撒入盐粒,用手搅拌两圈,血珠渐渐凝结,就像满盆颤动的红玛瑙。
我最感奇特的要数那挺杖。罗师傅在猪后腿切开一个小口,把指头粗细的铁杖捅进去,手腕灵活地转动推送,抽出来又插进去,左摇右摆,就像跳舞一样,铁杖随之在猪皮下穿梭着。接着,他俯身对着切口,一口接一口地用力猛吹,猪身就像充气的皮囊,一点点鼓胀起来,变得浑圆。烫猪的沸水倒进大木盆,白色的水汽轰然升腾起来。罗师傅光着膀子在里面翻搅,铁刮子发出吱吱的响声,刮去黑毛,露出粉白的皮肉,腥气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开膛破肚的时候,我忍不住凑近去看。猪肝红得发亮,腰子裹着一层薄白膜,尤其妙的是那两大块板油,凝脂雪白晶莹。母亲接过板油切成小块,放进锅里慢慢熬,炼出清亮的猪油,盛进瓦罐,那股醇香能在灶房里萦绕一整年。
杀猪后一定会宴请四邻,这就叫吃“刨猪汤”。院坝里支起大铁锅,鲜肉块、白菜、粉丝、猪血、猪肝在沸汤中翻滚,油花滋滋地跳跃,浓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村庄。左右邻里带着碗筷纷纷赶来,男人蹲在阶沿上喝酒,女人围在灶台边说笑。我和小伙伴们捧着碗,专门挑汤里炸得酥脆的油渣吃。父亲喝得满脸通红,给罗师傅递上卷好的叶子烟说:“今年猪长得真好!”罗师傅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他说:“肉好吃,猪不好杀。瞧见没?上回杀猪,被它蹄子磕掉的!”引得满院子人哄堂大笑。
后来,生活变得艰难起来。每家杀猪,肉都必须先上交一半。幺爸是生产队长,家里人口多,想变着法儿多留些肉。趁着夜深人静,他请来罗师傅,在猪圈里悄悄杀猪。用烂棉絮死死堵住猪嘴,把猪捆扎结实。猪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声,令人难受。没过多久,事情败露了,处罚非常严重,猪肉全部上交,第二年也没有肉可分,幺爸的队长职务也丢了。我看见他蹲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闷烟,正值壮年的红脸膛,一夜之间就布满了蜘蛛网。
再后来,私人禁止养猪了。记得那年腊月,队里宰了三头猪,上交后剩下的分给各户,我家只分到十五斤。母亲切下薄薄的一小片肉,炒了满满一大锅胡萝卜。饭桌上,大家都不敢多夹一筷子。剩下的肉照例挂在灶台熏制,那淡淡的油腥味,竟是一家人一整年对荤腥的指望。
再次见到杀猪,已是在大学毕业前去部队农场“接受再教育”的时候。农场猪圈里的白猪肥得都快走不动了。那天说杀猪改善伙食,同学们都跑过去围观,比看戏还热闹。十几个“自愿者”轮流按压,我也自告奋勇去按住猪脚。那猪力气大得惊人,挣扎起来差点把我们掀翻。刀刺进去的瞬间,热血喷溅出来,染红了我的裤腿。晚上喝肉汤的时候,同学笑着称赞我胆子大,敢当“杀猪助理”。我摸着裤腿上干结的血痂,心里竟然掠过一丝莫名的得意。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重庆一家由炮兵院校转制的军工厂。厂子保留着“自己动手”的传统,各车间都分有田地和猪圈。年关将近,肥猪由各单位自己宰杀。有一天,黄姓老师傅拍着我的肩膀问道:“秀才,敢不敢去杀猪?”我年轻气盛,不甘示弱,就随口吹嘘自己曾怎么观摩杀猪,怎么在军垦农场有“实战经验”等等。黄师傅顺着我的话说道:“嘿!科室正愁找不到杀猪匠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说定了,明早猪场见!”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一时语塞。
第二天清早,黄师傅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猪场,直接把尖刀塞到我手里说:“你真会杀?真敢杀?今儿就看你开个戒!”箭在弦上,我涨红了脸,倒握着尖刀,手抖个不停。几个人按好猪,我慢慢走到猪脖子后面,目光四处寻找琢磨怎么进刀,忽然看见猪颈下有一处“十”字凹陷,难道这就是罗师傅说过的“杀口”?心一横,我把刀锋刺了进去!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可是,并无鲜血喷出!我冷汗直冒,急忙估算猪心脏的位置,把刀尖猛地转向两前腿之间的中心位置再补刺下去!“咕噜”一声,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等我回过神来,血已经流了半盆。我迅急抽回刀,急忙往后退了好几步。血慢慢流尽,猪的哀嚎声渐渐变弱,最终消失了。幸好按住猪的人没有恶作剧,一切顺利。老师傅们齐声喝彩:有两下子!在大家的共同协作下,我竟然“成功”宰杀了这头肥猪。望着刀刃上残留的血迹,我的心里并没有半点豪情,反而有点茫然……
此刻,农家小院里,血腥味随风飘来。农家院老板正指挥着给猪褪毛,滚水蒸腾,猪皮渐渐露出白皙的颜色。可那蜷曲的四蹄,就好像猪沉沉睡去的样子,看得我心里猛地一紧。 院坝一角,几个小孩看得津津有味,拍手欢呼,就像当年的我。有人问他们怕不怕?他们都摇摇头,眼睛紧紧盯着寒光闪闪的杀猪刀。我想起了村里的罗师傅,他后来不杀猪了,并且信了佛,有一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味。他儿子在城里开了肉铺,肉是从定点的屠宰场来的。屠宰场杀猪早已不再动刀,用的是电麻器。从此,也就无从再听见杀猪时锥心的嘶叫了,声音被消解了,可我的记忆却无法抹去。
午餐已经摆好,满桌都是用猪老大的肉做的菜,我拿着筷子犹豫不决。老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血旺,说:“快吃,快吃,补气血!”我舀起一勺,感觉温润中带着一丝腥味,再也尝不出童年时的那种滋味。也许是年岁的缘故吧,当年觉得神奇无比的挺杖,现在想来,不过是一种虐畜的工具;当年垂涎欲滴的腊肉香,此刻只觉得油腻。老板说道:“猪养了一年,就为了这一天。”我半眯着眼睛笑了笑,没有回答。
想起小时候盼着杀猪时的兴奋,困难时期对油腥的渴望,第一次握刀时的莽撞冲动……再看看此刻自己的心境,我突然明白:人这一生,变化最大的,不是外界的事物,而是自己的心境。一边不忍心看它毙命时的惨状,一边又要吃它的肉。我心里这点歉疚,是不是有点伪善的味道? 或许,猪老大到死也不明白:每天给它美食的人,和送它去杀场的人,怎么会是同一个人?无奈天下本就如此,猪被吃,人吃猪,也许永远不会改变。变的只是杀猪的方式,也许还有我们自己的心境。在这个矛盾的轮回里,人们既享受着美味,又承受着良心的拷问。
2025年8月16日于贵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