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父亲的自行车(散文)
父亲有一辆骑了一辈子的永久牌自行车,老旧得已经不成样子,比我年龄还要大。这车据说还是他年轻的时候,偷了家里的粮票换的,因此还挨了祖父的揍。
父亲结婚时,是骑着这辆自行车把母亲接过门的。母亲谈起父亲骑着车迎她过门,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说:“还是个永久牌子车呢,车前面还扎了红绸子,可喜兴了!”从母亲的话语中我能听出母亲很知足。记得幼时,父亲常在晚饭后擦拭那辆车。他蹲在天井里,用一块沾了机油的棉纱,细细地擦拭车架、轮圈。车条一根根擦过去,直到把车身车条擦得干干净净倍亮。我蹲在旁边看,闻着机油混着铁锈的气味,觉得父亲的这辆自行车才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东西。
“擦车一定要有耐心,车条有二十八根,一根也不能落下。”父亲一边擦一边说。
父亲每月的工资不多,烟不舍得抽,却坚持每月给车轴上油。我常见他从兜里抠抠索索掏出几枚硬币,数了又数,才去买一小瓶机油。那油装在褐色玻璃瓶里,瓶口塞着木塞,倒出来是金黄色的,在阳光下像蜜一般。
每天清晨都是父亲骑着自行车,负责送我去学校,我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下摆或者会紧紧搂着他的腰,冬天的时候,寒风扑面,他把围巾解下来裹住我的头。路上结冰,车轮打滑,他两脚支地,推着车走。下雪时,积雪会发出“咯吱咯吱”响,他的棉鞋很快湿透了。
“爸,你冷不冷?”
“干活的人不怕冷。”父亲呵出的白气很快在眉毛上结了霜。
车把上永远挂着的是父亲的那个旧皮包,里面装着大铝饭盒。午饭是昨晚的剩菜,他总说热过的好吃。有一次我偷偷打开,看见饭盒里只有一个窝头,半块腐乳和几根咸菜。
父亲的这辆自行车不愧是永久牌,非常皮实耐用。它不仅驮着我上下学,而且还载过我们全家。母亲抱着弟弟坐前梁,我坐后座。星期天出去玩,四个人挤在一辆车上,车胎都压得扁扁的。父亲弓着背蹬车,衬衫后背洇出汗渍。路人看了发笑,父亲费力蹬着车,骄傲得喊着:“坐好,走喽!”
夏天暴雨,他冒雨骑车回家。进门时浑身滴水,却先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电工手册》——那是他省下午饭钱买的。书一点没湿,他笑得像个孩子。
“学会这个,能接私活。”夜里,他在灯下看书,用自行车辐条磨成的钩针在电路板上穿梭。学了电工知识后,父亲从此成了忙人,休息在家的时候,他会和村里的几个师傅去工地给人包活,挣一些钱,填补家用。他也会热心帮邻居家拉个电线,换个开关。当然这些都是尽义务帮忙,他说邻里之间帮忙是应该的。
后来我长高了,腿总是磕到车轴。父亲就在后架上绑个小木凳,这下坐着更不稳当。一次急刹车,我摔进路边的水沟,膝盖磕出血。他慌了神,背起我就往医院跑,车都忘了锁。
“修车比看病贵。”事后他这样解释。
初中时,父亲还会去学校接我,那时同学的家长接孩子,都会骑着很体面的车子,有的同学家长还有了私家车。我嫌弃父亲的车太破旧了,每次他送我,我都不让他给我送到学校门口。父亲也顾及我的脸面,就不再把我送到学校门口,而是在一个角落把我放下,望着我走进学校门。有几次我回头看,都看到他还站在原地,扶着车把久久地望着我。
我上高中的时候,我家里生活条件也好了许多,也有了存款。母亲就和父亲商量,打算给他买辆新自行车,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自行车除了一些零件响之外,还能骑。但我骑过几次知道自行车的刹车早已不灵了,每次我骑都全靠脚蹬子倒转减速。而且车铃早就不响了,每次遇见前面有路人,都要在后面赶紧大声咳嗽几声,提醒后面有车。
我上大学那年,父亲执意骑车送我去车站。行李绑在后架,他推着车走。月台上,他忽然从兜里摸出个新铃铛,笨拙地拧在车把上。
“以后再遇到行人,咱们不用咳嗽了。”他说。
车开动时,我看见他站在月台上,手扶着那辆老“永久”,新铃铛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工作后我寄钱回家,父亲和母亲一分也舍不得花,他俩还去银行整了办了一个卡,把钱全存在了里面,说给他们以后的孙子买钢琴。父亲还骑着那辆自行车,连内胎破了都舍不得换,剪块旧胶皮自己补上。我结婚时,父亲骑车二十里,给我送来一对绣花枕头——他告诉我说是母亲熬了半年夜做的。
去年回家,发现那辆车还在。停在我家的地下室里已经落满灰尘。父亲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的车还在。我推着它去修,修车师傅说零件早停产了。最后我花了大价钱订做了一根车轴。
“值吗?”师傅问。
我没回答。想起父亲常说:“东西和人一样,处久了就有感情了。”
我爸那辆车修好后,骑着回了我的家。现在那辆自行车就停在我家的阳台上,我每天都会擦一遍,上一些油,我偶尔休息在家的时候还会骑上它去郊外逛一圈。车子摆在阳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车座上,那里磨得发亮,隐约可见两个浅坑——是父亲常年骑车留下的痕迹。
昨天我逗儿子说:“这车送你上大学,好不好?”
孩子撇嘴:“现在谁还骑这个呀。”
我和妻一起笑了,用棉纱轻轻擦拭车铃。铃声沙哑,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