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奶奶家菜园上面的蜻蜓会发光。
　　 六月的太阳暖暖的，像化了的糖，洒在竹篱笆上。黄瓜藤顺着竹竿爬得好高，叶子大大的，中间有嫩黄的花，风一吹就晃呀晃。我蹲在韭菜旁边数蚂蚁，突然有个蓝色的小东西“嗖”地从鼻子前飞过，是豆娘，身子细细的，像线一样，裹着孔雀蓝的颜色，停在狗尾草尖上，翅膀还轻轻动着，把阳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金灿灿的。
　　 “小震宇别碰它，”奶奶摘豇豆的手停了停，竹篮里的豆荚已经堆成小山了，“蜻蜓可是菜园的哨兵哦。”
　　 那时候我才到膝盖那么高，总爱踩着奶奶的布鞋后跟在菜地里走。她的黑布鞋沾着湿泥巴，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浅坑，我就踩着这些坑往前走，好像这样就能长得和她一样高了。黄瓜架下面有好多好玩的：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啃叶子，七星瓢虫趴在茄子紫莹莹的花瓣上睡觉，还有圆滚滚的菜青虫，一捏就冒出绿绿的水，奶奶说那是它们的眼泪，我吓得再也不敢碰了。但蜻蜓可不一样。它们是菜园里最自由的。
　　 早上露水还没干的时候，蜻蜓总爱停在篱笆桩上。有的全身红红的，翅膀红得像小火苗，奶奶叫它们“红辣椒”；有的是青绿色，翅膀薄得能看见纹路，停在豆角叶上就像和叶子长在一起了，要等风吹了才知道那是活的；最少见的是浑身闪着蓝光的，飞得又快又高，好像把天上的一小块蓝剪下来系在身上了。
　　 我和二丫想了个抓蜻蜓的办法。把麦秸秆泡在水里泡软，把里面的芯抽出来，只留空心的管。再找根长竹竿，把麦管的一头缠在竹竿顶上，另一头弯成个圈，粘满蜘蛛网，这网可粘了，不光能粘蜻蜓，连蝴蝶也能粘住。可奶奶看见了总说：“别抓它们，蜻蜓是来帮咱们抓虫子的。”
　　 奶奶说得对。那些停在茄子叶上的蜻蜓，眼睛鼓鼓的像两颗黑玻璃珠子，一看到菜青虫就“呼”地飞过去，细细的腿像小爪子一样抓住虫子，翅膀扇得飞快，一下子就叼着虫子停到篱笆顶上了。阳光照在它们亮亮的背上，像披了件金色的小披风。
　　 有一次我蹲在西红柿架下看蜻蜓，发现一只红蜻蜓的翅膀破了个小口。它停在半红的西红柿上，好几次想飞都没飞起来，翅膀扇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趴在那儿不动了。我悄悄伸出手，想把它捧起来，可手指刚碰到它的翅膀，它就“噌”地飞起来，歪歪扭扭地撞到黄瓜叶子上，又摇摇晃晃地飞远了。
　　 “傻震宇，”奶奶拿着水壶走过来，壶里的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蜻蜓性子野，不能关着它们。”她往西红柿根上浇水，水珠顺着叶子滚下来，在太阳下闪着好多种颜色的光，“你看它们飞得多自在，菜园有了它们，菜才能长得好。”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那只受伤的红蜻蜓又飞回来了，这次它停在更高的篱笆桩上，翅膀虽然还破着，却挺得直直的。风一吹，篱笆上的牵牛花摇摇晃晃，它也跟着轻轻动，像个勇敢的小骑士守着自己的城堡。
　　 夏天的中午总是懒洋洋的。太阳把菜园晒得暖暖的，泥土里冒出青草和菜的味道。奶奶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摘菜，竹椅“吱呀吱呀”地响，好像在跟着知了的叫声打拍子。我趴在她脚边的凉席上，数着飞过去的蜻蜓。
　　 “一只，两只，三只……”数着数着就迷糊睡着了。梦里全是蜻蜓，红的、绿的、蓝的，围着我飞个不停。它们的翅膀扇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像好多小扇子在给我扇风。我伸手去抓，却抓到一把阳光，暖暖的，像奶奶手心的温度。
　　 睡醒的时候，额头上多了片黄瓜叶。奶奶还在摘菜，只是动作慢了点，眼睛半眯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篱笆上的蜻蜓还在，有的停着不动，有的飞过来又飞过去，好像在给我的梦当卫兵。
　　 傍晚的菜园最好看。太阳把云彩染成橘红色，蜻蜓的翅膀也镀上了层金边。它们飞得低低的，几乎要碰到韭菜尖了。奶奶说，这是蜻蜓在告诉我们要下雨了。果然，没过多久，天上就滚来了乌云，蜻蜓们飞得更急了，好像在赶着回家。
　　 奶奶把晒在竹竿上的豆角干收进竹筐，我帮忙把小板凳搬到屋里。雨点像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菜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响。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雨帘里的蜻蜓都不见了，只有园子里的那些菜在雨里轻轻晃，好像被谁盖上了层透明的纱。
　　 “它们躲哪儿去了？”我问奶奶。她正用布擦着湿湿的竹篮，听见这话就笑了：“蜻蜓比咱们机灵，早就找好地方躲雨啦。你看那南瓜叶底下，肯定有它们的小窝。”
　　 雨停了，天上挂起了彩虹。菜园里的泥土冒着凉气，空气里全是清爽的味道。蜻蜓们又飞出来了，翅膀上沾着水珠，飞起来的时候像带着一串小珍珠。我和二丫光着脚踩在水洼里，看蜻蜓在彩虹下面飞，觉得它们说不定是从彩虹上飞下来的小精灵。
　　 那年秋天，我要跟着爸妈回城里上学。走之前，我又跑到菜园里看蜻蜓。它们还是那样自在地飞着，红的停在辣椒上，绿的落在青菜叶上，蓝的在篱笆顶上转圈。奶奶站在门口喊我，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走吧小震宇，明年夏天再来看它们。”
　　 我点点头，可忍不住回头看。那只翅膀破了口的红蜻蜓又飞过来了，这次它飞得稳稳的，围着我转了两圈，才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飞走了。阳光把它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好像在跟我告别。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蜻蜓。城里的天很蓝，可很少有蜻蜓飞。偶尔在公园看见一两只，也飞得匆匆忙忙，不像奶奶家菜园里的那些，总爱慢慢悠悠地停在菜叶子上，好像在跟每一棵菜悄悄说话。
　　 前几天给表姑爷打电话，他说奶奶家菜园里的黄瓜又结了好多，还说有只红蜻蜓总是停在篱笆上，和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只一模一样。我握着电话，指尖好像还能触到奶奶摘黄瓜时递来的那只温热的手，她总说带露水的黄瓜最清甜，非要在晨光里摘给我吃。风里飘来的菜园气息混着泥土的暖香，恍惚间我看见奶奶坐在篱笆边的小板凳上择菜，银发被阳光镀成浅浅的金，红蜻蜓就在她肩头不远处轻轻扇动翅膀，像她没说出口的牵挂，一直停在那里。
　　 那些闪闪发光的瞬间，在菜地里，在奶奶的笑容里，在我永远忘不了的小时候，轻轻飞着，飞成了心上碰一碰就会发酸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