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父母的爱情(散文)
我父母结婚那年,父亲二十八岁,母亲二十五岁。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结婚证不过是一张薄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便算是合法夫妻了。他们没有婚纱照,只在镇上的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父亲穿着借来的中山装,母亲则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神情拘谨得像是两个被临时拉来充数的陌生人。
婚房是祖父分给父亲的一间土坯房,墙壁用报纸糊过,仍挡不住冬天钻进来的冷风。母亲从娘家带来一床棉被,两副碗筷,还有一口铁锅,这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新婚之夜,父亲从供销社买回半斤水果糖,母亲一颗也舍不得吃,全锁进了陪嫁的木箱里,说是留着待客用。
婚后第三天,母亲便扛着锄头跟父亲下地了。那时生产队还在,每日天不亮就吹哨集合,记工分,分口粮。母亲个子小,干活却利索,插秧割稻不比男人慢。父亲常对人说:“我这婆娘,顶得上半个劳力。”语气里透着骄傲,却不知母亲听了,心里泛起的是甜还是苦。
我出生在腊月,正是农闲时节。接生婆是村里的王婶,她后来告诉我,父亲在屋外来回踱步,听到我的第一声啼哭时,竟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时家里穷,母亲坐月子只吃了十个鸡蛋,还是父亲偷偷用粮票跟人换的。满月那天,父亲从县城买回一包红糖,母亲兑水喝了半个月,每次只敢放一小撮,生怕很快喝完。
八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户。父亲和母亲分到了三亩水田,两亩旱地。他们像照顾孩子一样侍弄那些庄稼,天不亮就下地,天黑才回家。母亲总说:“地不哄人,你流多少汗,它就给你多少粮。”第一年秋收,我家的稻谷堆满了半个堂屋,父亲摸着金黄的谷粒,笑得像个孩子。那天晚上,母亲炒了一盘腊肉,父亲破例喝了二两烧酒,他们盘算着来年要盖新房子。
盖房那年我六岁,记得最清楚的是父母为地基的事吵了一架。父亲想在村东头盖,说那里离大路近;母亲却坚持要在老宅基上重建,说是祖上留下的风水不能丢。他们争执了三天,最后父亲妥协了。上梁那天,母亲煮了红鸡蛋分给帮忙的乡亲,父亲在鞭炮声里爬上房梁,挂了一块红布。晚上,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等明年手头宽裕了,给你买件呢子大衣。”父亲只是“嗯”了一声,翻个身就睡着了。
九十年代,村里人陆续外出打工。父亲也动了心思,跟着堂叔去了广东。母亲一个人在家种地、养猪,还要照顾我和妹妹。她常写信给父亲,信里从不提自己的辛苦,只说“家里一切都好”。有次妹妹发高烧,母亲背着她走了十里夜路去镇上看病,回来后照样给父亲写信报平安。后来我从父亲工友那里听说,父亲在工地搬水泥,一天干十二个小时,午饭就着咸菜啃馒头,只为多寄些钱回家。
父亲第一次从广东回来,带了一台收音机,是给母亲的礼物。母亲嘴上说着“乱花钱”,却每天干活时都带着它。有次我听见她在灶间跟着收音机哼歌,是邓丽君的《甜蜜蜜》,调子跑得老远,她却浑然不觉。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听着听着就笑了。
千禧年前夕,弟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家里的开支一下子大了。父亲咬咬牙,又去了浙江的工地。这次母亲没拦他,只是在他行李里塞了一罐自己腌的辣酱。父亲走后,母亲在集市支了个小摊,卖自己种的蔬菜。冬天她的手裂开一道道口子,像干涸的河床,涂再多蛤蜊油也不见好。有次我去给她送饭,看见她正就着寒风数毛票,一张张捋得平平整整。
父亲在工地上摔断腿那年,我上大二。母亲连夜坐火车去照顾他,回来时瘦了一圈,头发白了大半。父亲在家养伤的那半年,是他们结婚后相处最长的日子。我放假回家,常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编竹筐,母亲在一旁拣豆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阳光透过枣树叶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那时我才发现,父亲的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母亲的背也有些驼了。
我结婚时,父母把积蓄都拿了出来。父亲坚持要按城里规矩办酒席,母亲则悄悄给我塞了一张存折,说是她的“私房钱”。婚礼上,父亲穿着那件穿了十年的西装,母亲破天荒地抹了口红。他们站在酒店门口迎客,肩膀挨着肩膀,像两棵经年的老树,根早已在地下紧紧缠绕。
还记得那年春天,我接母亲来城里检查身体,母亲查出有高血压,医生嘱咐要多运动。母亲嫌在城里住上下楼的不方便,就让父亲来接她回村里住。于是每天清晨,父亲都会陪着母亲去村头散步。他们走得很慢,母亲时不时停下来父亲会帮母亲捶捶腰,揉揉间。每次两个人溜达都是手拉着手。有次我回家,远远看见他们手拉手的背影:父亲一个手里拎着母亲的药袋,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母亲边走边比划着什么,父亲侧耳听着,不时点头。晨光里,两个身影渐渐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
前些日子收拾老房子,我在衣柜底层发现一个铁盒,里面装着父母这些年互寄的信件。母亲的字娟秀工整,父亲的字则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手笔。有一封特别短,父亲写道:“桂英,这边下雨了,我想吃你做的酸菜。”母亲在回信里详细写了酸菜的做法,最后添了一句:“等你回来,给你做一缸。”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爱情,不过是一生中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有人记得你的痛处,并愿意在深夜为你起身。
还记得父母在世时,母亲在灶台前忙活,父亲蹲在门口择菜。我注意到父亲择完一把,就递给她一把,配合得恰到好处,仿佛演练过千百次。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模糊了母亲的脸。还记得父亲说:“盐少放点,医生说不让你吃太咸。”母亲头也不回:“晓得啦,唠叨。”语气里却没有丝毫不耐。
这便是他们的爱情了——没有玫瑰,没有情话,有的只是柴米油盐里的牵挂,病痛时的扶持,以及数十年如一日的相守。像田里的庄稼,默默生长,静静结果,不张扬,却扎扎实实地活过了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