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麦香满仓(散文)
一
我猜,我也记得,早年的村子都有几个叫“满仓”的男人,这个名字,比“狗剩”、“狗蛋”好听多了。这是农耕时代最富诗意也最现实的理想符号,这名字很响,数一数,我老家叫“满仓”的男人或许是沾了名字的光,都不愁娶媳妇呢。
建国前的单干,打长短工,贫穷的农家没有仓,有的至多是一个囤,比仓小,不值一提。建国后的合作社、人民公社、包产到户,我们胶东这地方的农家平房几乎都有一个仓。如果没有,生个孩子也不能叫“满仓”。《说文解字》解释,仓,谷藏也。古代有两种,曰“仓廪”,有方和圆之分,大小不论。满仓,一直是农耕时代最饱满的生活理想,院子里一个“仓”,屋子里一盘“炕”,一仓一炕,代表着农人的温饱。至于还有“一牛”,那是安逸之后的愿景,一仓一炕一头牛,几乎代表了生活的全部。
其实,在我的老家,仓,还有一个最为生动的意思,包着麦粒的壳儿,也叫“仓”,大约和谷仓形似,故称。麦粒在孕育,在壳儿里灌浆,饱满,一粒麦子慢慢地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仓”。一旦完全成熟,那就叫“满仓”,这是丰收的代名词,说出来,仿佛鼻息就闻着麦香了。
作为人名,男子夏生,或秋生,都可叫满仓,只是姓氏不同,在我们村,王刘姓多,重名也多,于是就分出一满仓,二满仓;大满仓,小满仓……
我倒是很喜欢这种文化,乡俗的,重复不都是麻烦,总能说起一个“满仓”想到另一个“满仓”。现在的男孩子,喜欢的字是轩、骏、熙、霖、伦、博……体现了鲜明的时代色彩,隐含着家长对孩子往来的希冀。金木水火土,缺什么都不再请什么风水先生看了,只要不缺理想,那就可以弥补缺憾。
所以,那些叫满仓的生日就变多了,除了阴历记生,还有就是小麦满仓也要过一次,秋收脱粒入仓,也要过一次。实际上是相当于过了个“农耕节”。
还有一个节日,几乎只有叫“满仓”的人过。每年的正月二十五日,叫“填仓节”,是迎接农耕的时节。过年到了尾声,提醒人们要开始春耕了,春耕为何,为填满粮仓。搞大社时,农民不爱过这个节,是要上山干活的信号,就是正儿八经要调动好劳动情绪了。农耕的节日,包括二十四节令,其名字,都是一个个催动人们勤奋的符号,这生动地显示了勤劳谋生的信念,例如“立春”,我老家人就有这样的解释——人要站在春天的地里。谁也不会说这个解释是多么幼稚,是望文生义。其实,“立”就是开始,季节轮换之肇。催耕,不误农时,永远是农人的定律。
二
特别喜欢小麦青青的日子,站在高处一望,麦穗半垂,夏风勤吹,有重量感的麦穗,形成沉重的浪,翻卷着,就像慢镜头,连绵逶迤,仿佛是表演。最喜地里种麦,好像种下最香的希望,口舌禁不住蠕动,勾起味觉,撩拨着心思。
不敢薅大田的麦穗,跑到自家的自留地“间苗”,生怕父亲看出端倪。如果责备教训,理由就是太密的地方需要间一间,就像春地间苗。理由很勉强。脱了外衣,将灌浆饱满的穗子放在衣服上,搓完一抖,飘去仓壳,囫囵地往口里塞。
父亲还是发现了,嘟囔一句——糟蹋粮食。可能他懂得孩子也亏嘴,吃上个白面大饽饽,那是过年的待遇。
搞社的时候,人们对小麦季的重视程度,不亚于春节。改善生活靠小麦,鱼肉不敢想。1974年我高中毕业,马上当了会计,赶上了麦田估产的事。小麦植株根部泛黄,黄叶下垂时,小麦穗子,微绿带黄,公社干部就进村了,监督各队开始估产。
山地里和沃土块的小麦不同,要数一数小麦穗子上长多少粒,要取地头地中几个点,任意取一株,根据一穗粒的多少和饱满度,估摸出一块地的亩产,800来斤,那是顶天的产量。要亩产超过千斤,那是大跃进的虚报,老百姓当作了笑话。掐下一穗,在手心里一搓,麦仓脱落,吹口气,仓儿飞走,剩下沉甸甸的麦粒,绿中带黄,往口里一塞,嚼着,品着,原始的麦香让人醉,那个年龄,我还是贪玩,得到这个机会,我觉得是为了将就我的这个口欲。想起我们那些孩子在小麦满仓时,眼睛扫视着周围,迅速薅下一株,此时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吃满仓的麦,感到很幸福。中午饭就省了,怕母亲问为何不吃饭,我只能说活不累。满仓的麦粒很香,很有粘性,在嘴里可以团成“糖瓜”(麦芽糖),吃出特别的味道,嚼着劲道,那股香气,不愿马上吞下,在舌尖上来回地翻卷。估产也走神,想起小时候嚼麦粒粘蝉的趣事。
胶东人不叫“蝉”,也不大使用“知了”这个通用名词,分了三种,小而黑的叫“蠽蟟”,身上长着绿矾色的叫“嘎啦”,所谓的“蝉”叫作“马勒猴”,个儿很大。农人说,蠽蟟叫,麦满仓。这话启发了我们,于是就薅满仓的麦穗,反复在口中咀嚼,嚼出的麦团,粘如胶,吐出来,往杆子头上一缠,就是逮蝉的神器了。爬上河柳,息声憋气,不敢有半点疏忽,趁着天热蝉声嘶力竭,慢慢地靠近,从柳枝柳叶的孔隙伸出神器,迅速触碰蝉身,这个办法比用马鬃套蝉方便快捷。有时候,蝉很机警,当靠近,稍微一犹豫,蝉就“哇啦哇啦”噌地一下窜高飞走,蝉受惊,撒下一股尿液。后来懂得了,那不是尿液,而是蝉吸纳在肚子里的晨露,是为了降暑的,被我们惊吓而出。那时,我们就发现,蝉和苍蝇不同,蝉遇到危险来袭,一头窜出,苍蝇则是后缩而逃。逮住“马勒猴”,在山坳出点火烧烤,一把满仓的麦粒,吃一只马勒猴,特别的美味不可形容。关键是,听大人说,吃烤蝉能根治尿床的病,那时可能孩子们都有这个丢人的事。满仓的麦,露头的蝉,丰满了一个季节,日子虽苦,尚有趣味。
这是孩子们的智慧,那些大人们也都是有过这样的经历,并不责怪。
估产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关键是隔不了几个晚上,公社的喇叭就开始播报全公社各个大队的小麦预估产量,队长、大队长,听着自己的产量,是第二天农活间歇时的最好话题,丰收的喜悦洋溢在脸上。那时,估产也不准,还没有“千粒重”的概念,也没有统计局……
三
收割小麦时节,麦粒已经满仓,但还带着孕育的气息,如果不在场地晾晒,依然能吃出那股“满仓”的味儿。
母亲最懂得孩子的口味,脱下麦粒,就上磨推碎,是介于磨面粉和推豆浆之间,饱含水分的麦粒,被石磨压扁,马上掺水搅拌,烀成玉米饼子样,没有麦麸,没有细面粉,就是原装的麦香。出锅时,是一股鲜香,样子泛褐泛黑,咬一口,劲道无比,我老家人叫“吃伏”,大概是吃一顿,让身体强壮起来,为了度过到来的盛夏,那时的人,身体营养不足,几乎都瘦弱,三伏易病,不病也“酷夏”,所以,这顿满仓的麦面饼子,就像一副可医百病的万能药。我觉得,那年份,小麦太金贵了,一年也吃不上几顿白面大饽饽,新麦下来,一定要报复性地整一顿。那时,没有哪家女人说这样做是不会过日子。我常常想,所谓的“尝鲜”是不是就是这样来的。
一颗麦粒,就有一个“仓”。多么奢侈!想想我的乡亲如此看待麦粒,一定有着尊重的情感在其中。就像每一个萝卜都有一个坑,每一个人都要有一个家,每个人都有事情做,这是一种最朴素的感情和认识。一粒麦子,要在仓中孕育饱满,要满仓,每个人在一个家庭中都要享受家的温暖,每个在岗位工作的人,都有一份责任。在中国的农耕世界里,从来就不少深刻。朴素的农耕生活,同样可以诞生哲学思想。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曾经让弟子在一块麦地找到一株最大的麦穗,悟到了取舍的生活智慧。中国的农人,在自己的麦田里,一样有自己的哲学。
四
我去年去山东栖霞县的“牟氏庄园”,看到牟家的账房和库房紧连着,账房放着“廪”,用来衡量粮重,库房则是排满了仓,连着十几个,代表的是牟家各个时代,仓上贴着红纸黑字,一个“麦”字,各种写法,让我一下子觉得这个字代表着最香的艺术。壁上还挂着一把金黄的麦穗,不知年月,农耕崇拜,藏于一穗。“仓廪实”一直是人们追求的幸福愿景,古今一愿,千年不变。踮起脚跟,抓一把仓顶的小麦,不知是不是新麦,或许是陈年的麦,进入粮仓,就有了深远的意义,仓中有粮,心中不慌。这都是农民的血汗,这仓廪真的是沉重啊。
农业所有制的改革,经历过无数时代,只有在今天,仓变成了手中稳重的饭碗。
经济社会的发展,也把农耕的概念带来。最恰切的是在股市上的应用,也有“满仓”一说,即重仓持股。我总觉得,这个转变是农耕文明到城镇化经济的迁移,是一种融合。
我还是喜欢一部电视剧叫《满仓进城》,那个叫“满仓”的人,特别幸福,和知青景梅有一段奇遇。电视剧里的“满仓”还是没有脱离这个名字本身的含义——厚道,质朴,老实,可靠……农村的“满仓”最终得到了城里的丈母娘的认可。最美的价值观,是完全可以突破地域时空和局限的。这个人骨子里是最接受农耕观念的,就是走出农村,也念着老家的麦田里的事。
一仓殷实,“惟吾‘粒’馨”。
有时候想自己的名字,如果当年父母有更大的希冀,说不定给我一个“仓”字,让我得到激励,去努力装满知识,做一个更充实更饱满的人,成为对社会更有贡献的人。
人生如“仓”,不能空着……
人生的成就感满满,无疑,是人生的巨大赐予,虽被死亡带走,但也是带着完满的人生意义而走的。不然,失败感就居于上风。人生成就满仓,那些挫折、坎坷、困厄、失落,都变成了点缀。可以反观,而不值一提。
想到我教高中学生的时候,他们喜欢说自己的年龄是“花季”、“雨季”什么的,我说高中是人生的关键期,是“满仓期”。
2025年8月1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