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快乐采蘑菇的父亲(散文)
今年的呼伦贝尔大地,雨水丰沛,草木葳蕤,处处充满生机和活力。草原绿浪翻滚,森林苍翠欲滴,湖泊波澜壮阔,仿佛重获新生。谁也不想错过这么爽心悦目的景象,游人和亲朋从四面八方涌入呼伦贝尔,小城喧嚣起来。
昨夜下了一场润雨,翌日,天空明镜如洗,大朵大朵的絮状白云在蓝色苍穹中徜徉,时而化做一群绵羊在向天边游动,时而化做雄鹰俯瞰大地。绿色肆意流淌,装点着万物生灵,松林翠绿挺拔,松果和蘑菇隐藏其间。
风调雨顺的夏季,是草原上各种蘑菇丰收的季节。乘着闲暇的周末时光,我带着已是耄耋之年的父母去郊外采蘑菇。父母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打心底里高兴,早早准备好采撷的工具。父亲坐在我的副驾驶,从上车就一直在微笑不语,我知道他的心思,肯定又陶醉在年轻时“草上飞”的回忆中。
没有多余的话,就让父亲沉浸在曾经的年轻时光里。
一
我的童年生活在鄂温克草原,那时的草原草木葱茏,草原深处牧草繁茂,有的区域牧草高达一米左右。丰沛的雨水,通过蒸腾作用调节气候,涵养水源,滋养着动植物生灵。鄂温克草原的野生植物多达六百余种。蒙古口蘑,俗称“白蘑”,是草原上的“八珍”之一。
研究表明,蒙古口蘑菌丝生长对草原是有好处的,对土壤的生物化学活性有不同程度的影响,抑制了土壤转化酶、磷酸酶和脲酶的活性,提高了土壤呼吸作用的强度,可以促进牧草生长。一方面口蘑能改善草原的生态环境,另一方面口蘑菌丝的生长也依赖良好的生态环境,是一个互相促进的良性循环体系。
蘑,不要觉得它的样子小,而它也在默默地发挥着生态作用。
实验证明,蒙古口蘑的营养价值非常高,被认为是野生食品的极品,是国内外极为推崇的健康食品,其中含有人体所必需的八种氨基酸以及多种维生素等,而且属于低脂肪食品。可供药用,性平味甘,宣肠益气,散热解表,用白蘑熬汤,可治小儿麻疹欲出不出等症状。
在蘑上,成就了多少产业,给人类带来多少益处,不胜枚举。
三千年前,史书中便有记载称“越骆之菌”为天下美味,讲的是骆驼穿越草原,将蘑菇运至内地的场景。然而,“蒙古口蘑”这一专有名词及其作为商品贸易的兴盛历史,实际上要晚得多,直至明朝才真正诞生。
明朝时,中原和大漠的交往交流日益广泛,草原牧民们纷纷骑着骆驼、马匹,浩浩荡荡地汇聚到最大的蒙汉交界的集市(大境)门外,开展易货贸易。他们用草原上的牛羊、皮毛、奶食和蒙古口蘑,与汉民们交换粮食、绸缎、布匹、茶叶以及生产生活所需的铜铁器具、马具、蒙靴、毡毯等,易货贸易也促进了民族文化的融合。
蒙古西部草原和山西的商人们天生就头脑灵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商机,他们精心地将草原上带着泥土的蘑菇进行分拣和晾晒,制作出洁白无瑕的蘑菇干货,销往内地,以此获取更多的利润。口蘑的生意因此红火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投身于这个行业。
目前,蒙古口蘑还未能驯化栽培成功,可能它与某些草本植物有共生关系,也可能与土壤微生物区系及其形成的营养化学成分有关。现阶段这种蘑菇越来越少,生态环境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影响他们的生长,也影响人工驯化技术的突破。
二
我的父亲是采白蘑(蒙古口蘑)的高手,父亲生长在山沟里,从小就是机灵鬼,很快就跟祖父学会采树蘑,但是他并不熟悉白蘑的生长情况。但是父亲有聪慧的大脑,灵巧的双手,通过几次摸索总结,他找出采白蘑的规律。
父亲告诉我,在草原上采蘑菇,先找蘑菇圈,夏季雨过天晴后,草地上便出现一个个神秘的圆圈,直径小则十米,大则上百米,周围的牧草呈现出深浅不同的颜色。父亲说,在坑坑洼洼、草木丛生的草原上骑自行车并不容易,但是远远看到深浅绿色相间的蘑菇圈,疲惫顿消,别提多兴奋,飞快地走近,如果看到圈子里藏着珍珠般的白蘑,心都快跳出来,仿佛找到了珍宝。当然有的蘑菇圈已被他人捷足先登,所剩无几,那也高兴,只要有点收获,就没有白跑。
父亲又说,蘑菇圈的形成很不容易,是蘑菇真菌用“孢子”繁殖后代的结果,开始很小,年复一年,随着菌丝的繁衍,蘑菇圈越来越大,外圈直径达二十米左右的蘑菇圈,可能一百年才能形成。所以采摘的时候要小心,不要破坏根部,使它的菌丝可以继续生长。但是炎热和干旱持续时间长,再加上空气污染,就会毁掉蘑菇菌丝和蘑菇圈。现在,鄂温克草原几乎没有蘑菇圈了,曾经经历十年大旱,再加上过度放牧,白蘑菌丝早已死亡,可见生态环境的破坏使草原岌岌可危。
夏季,是父亲采摘蘑菇的繁忙季节,父亲在草原上的实验站工作,平时很忙碌,只能利用星期日,或者月光明亮的夜晚采蘑菇。采回来的白蘑在房顶晾干,拿到城里售卖给小商贩。那时,爷爷家还很贫穷,子女众多,父亲每月拿出一半的工资资助家庭,但还是填补不上家里的亏空。于是把贩卖蘑菇的钱,也寄回家。“百善孝为先”,父亲为家尽心尽力,最终在双亲去世后,把自己幼小的两个弟弟带回我家抚养,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两个小叔子。我知道,母亲对父亲的爱是深沉的,为了父亲可以无私地付出。
在一个月圆之夜,父亲下班后就带着几个口袋,骑自行车直奔草原深处,我看到父亲的衬衫迎风飘舞着,自行车蹬得飞快,像风一样消失在夕阳里,幼小的心灵被莫名地感动,鼻子酸酸的。到晚上八点父亲还未归来,母亲开始担心,到路口等候,直到十点钟才见到父亲的身影,母亲老远就带着哭腔喊父亲的名字,听到回答,母亲竟嚎啕大哭。父亲赶忙下车安慰母亲,在月光下,父亲大包小裹,挂满自行车,父亲拍拍母亲:“哭啥?快看看我的战果。”母亲看到父亲的满满收获,立刻破涕为笑。父亲的聪明能干一直令母亲引以自豪,受点小委屈不算什么。
回到家里,我和弟弟也被吵醒了,看到父母兴奋的表情,还有父亲湿漉漉的背心,知道这是代表着收获。父亲从袋子里拿出雪白的大蘑菇,让我们欣赏,在煤油灯下,大蘑菇泛出高洁的光晕,像一位戴着白色斗笠遮羞的少女,又像一朵撑起的白色遮阳伞。菌盖、菌肉、菌褶、菌柄,都是通体雪白,菌肉肥厚,质地细腻且鲜嫩,不小心触碰即皲裂,特别是菌褶排列密集,如折扇般收拢光阴,象征着易逝的时光年轮。
父亲说,今天遇到的都是大蘑菇圈,月光下,蘑菇晶莹发亮,使人流连忘返,袋子装满了,内衣内裤也装满了。看着父亲全身被汗水浸湿,我们都为父亲的辛劳所动容,赶忙拿着小手巾给父亲擦汗。母亲说:“下次不能这么晚回来,万一遇到狼,怎么办?”父亲拿出铝制水壶,给我们展示上面的一个凹陷,“我遇到獾子,把水壶砸到它脑袋上了,獾子立刻逃窜。”我和弟弟摸着水壶很惊奇,想象那个獾子捂着大包逃跑的情形,又不禁呵呵地笑起来,那天全家温馨快乐的场面留在了童年的记忆中。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中苏局势紧张,呼伦贝尔进入备战状态,父亲参加了民兵预备役,每天练习射击,早出晚归。父亲的成绩都是九到十环,眼力和手劲就是一个“稳准狠”,父亲当时满怀激情地跟母亲说:“敌人真来了,我一打一个准。”所以对他来说,击中獾子,小菜一碟,母亲又反复叮咛父亲尽早回家。父亲就是这么勇敢勤劳又充满智慧,父亲一直是我们的偶像。
我家邻居杨叔叔,是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学生,看到父亲每次都满载而归,我家房顶晾满白蘑,别提多羡慕,他从小在北京城长大,细皮嫩肉,在草原上骑自行车都费劲,别说去深处采蘑菇。可是他娶个山东婆娘,有点泼辣,看到我家的蘑菇,就要求他去采。
有一天晚上,父亲发现杨叔叔在院子里蹲着哭泣,父亲吓一跳,以为他家出事了,忙近前询问,原来杨叔叔白天去采蘑菇,空手而归,被婆娘臭骂了一顿。父亲笑了,“下次跟我一起去!”父亲承诺。杨叔叔立刻止住哭声。母亲听说很高兴,有人给父亲作伴,她也放心了。父亲和杨叔叔开始一起采蘑菇,从未空手回来。多年以后,杨叔叔还经常提起跟随父亲采蘑菇的快乐。
杨叔叔和父亲都在实验站上班,杨叔叔去单位到处说:“国忠(我父亲)在草原上骑自行车像飞一样,如履平地,一会儿就跑远了,我都跟不上。”同事们一听,对父亲开玩笑说:“这不是草上飞吗?”于是父亲在我们整个实验站获得绰号“草上飞”。
父亲一辈子都是个慷慨大度的人,有好事愿意和大家分享,总是一副热心肠,交友无数。那些远去的峥嵘岁月,早已化作蘑菇菌褶里的年轮故事,但是父亲当年采蘑菇的矫健身影,却成为我们童年不褪色的时光印记。
三
时光流转,回到今天,我驾驶着汽车,很快离开城市,驶向郊区。父亲开始东张西望,我问父亲找什么,父亲说:“在城市附近,肯定找不到草原上的蘑菇,只能寻找松树下的蘑菇。”车子行进了大约几公里,父亲突然让我停车,我找到路边的一个岔口,把车子弯进去。因为母亲手脚不利索,父亲让我陪母亲在车里等候,他拿起工具,撩开大步,向树林走去。我顺着他的走向张望,好像林边有个壕沟,看不出深浅,我从车里出来大声喊“爸爸,小心壕沟”。话音未落,父亲不见了,我心里一惊,赶快安顿好母亲,锁上车门,转身向壕沟跑去。
来到沟边,只见父亲正手脚并用,匍匐状爬向对面沟沿,父亲几年前刚刚做过膝关节置换手术,这可不行。我说:“爸爸,咱们不采蘑菇了,去市场买点呗。”父亲爬出壕沟,挺起身躯,向我摆摆手:“你回去照顾你妈,别管我。”那还行?我看父亲固执,也仿照他的动作,爬出壕沟,担心地跟着他。
穿过护路的杨树林,一片密密的松树林呈现在眼前,我随父亲钻进去,林子里遮天蔽日,潮湿的松香味阵阵袭来,松树茂密地生长着,枝条低垂,需要时不时弯下腰躲避,否则松树上的针状叶片会刺破脸颊。树下高低不平,坑坑洼洼,我盯着松树下的地面寻找蘑菇,很快浑身冒汗,抬头看看父亲,已经不见身影。难道父亲年轻时是“草上飞”,年老了又成“地上飞”?我继续寻找蘑菇,勉强在树根附近找到两个小黄蘑菇。
没多长时间,我又累又热,气喘吁吁,磕磕绊绊,还是没什么收获,干脆放弃采蘑菇的念头,尽快前去寻找父亲。我拨开层层松针的阻挡,快速前进,终于看到父亲的身影,走上前一看,哇塞!父亲已经采了半兜子蘑菇。父亲看我过来,把手里的蘑菇举给我:“看,牛肝菌。”我接过来,多么漂亮的一朵蘑菇,通体金黄色,像一个“金黄的小精灵”,菌盖舒展开波浪状的边缘,表面光滑湿润,菌褶延生如花瓣,又如金黄的蜂巢般吸纳着时光,令人爱不释手。
我问父亲:“我怎么一路也没找到,您不是说在松树底下吗?”父亲回答:“我开始也找不到,后来我扩大范围,在距离松树根部两米的地方才发现,隐藏在草丛里。”父亲说着话,又弯下腰,拨开一团杂草,两个牛肝菌从青草里探出金黄的伞盖,如同大地捧出的黄色蜜罐,我立刻蹲下采摘,菌柄折断时渗出的汁液染黄了我的指甲,甜腥气与松脂香沁入肺腑,令人神清气爽。经父亲点拨,我这才如梦方醒,感觉自己太呆板了,只知道寻找树根附近,真心佩服父亲的聪明才智,父亲也是第一次采牛肝菌,却独辟蹊径,寻找规律,善于发现。
“惟创新者进,惟创新者强,惟创新者胜”。在当今社会的大潮竞争中,谁能胜出?就是那些敢于创新的弄潮儿。父亲已是耄耋之年,仍然在生活中喜欢创新,另辟蹊径,不但表现在采蘑菇中,他在解决日常琐事中也有体现,例如:炒菜、蒸面食,花样不断翻新,绝对不查询“小红书”之类的媒体,全靠自己摸索,有时候,我真是自愧不如。
父亲说,采摘任何山野货,都要遗留一些,不能掠夺殆尽,这是对大自然的敬畏。采满一兜,我们三口人高高兴兴把家还。第一次采牛肝菌,我用手机百度一下,我们采的蘑菇严格称为“粘盖牛肝菌”,我发现牛肝菌的珍稀程度和营养价值无法与白蘑媲美,但是它有自己独特的功效,对糖尿病有很好的疗效,且有抗流感病毒、防治感冒的作用,对艾氏癌的抑制率为100%,同时试验也表明,粘盖牛肝菌的多糖具有较强的氢氧自由基和氧负离子自由基的清除作用。
粘盖牛肝菌大多生长在松林地带,特别干净,不带什么泥土,易于清理。我们三口人围坐在桌前,捡拾着牛肝菌,母亲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父亲等待母亲的表扬,母亲却不言语,父亲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家老头,宝刀未老吧?”母亲点点头,大笑起来,又做个鬼脸儿,“不老不老,还是当年的草上飞。”看着父母互相打趣的场面,我在一旁也是忍俊不禁,这样其乐融融的场景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
父亲亲自上灶,先把凉水倒入锅中,洗净的牛肝菌放进去,再打开开关加热,之所以凉水下锅,父亲说,这是“温水煮青蛙”的原理,使蘑菇里的小蛆虫尽快逼出来,水开一分钟即可捞出蘑菇,此时蘑菇已经与虫子分离。将五花肉切成丁,尖椒切成小块,三种食材依次下油锅烹炒,肉炒尖椒牛肝菌完美装盘,入口鲜香四溢,华润绵软,美不胜收。
父亲今天大显身手,心情非常愉快,采蘑菇令他回忆起年轻时光,回忆起那些艰苦奋斗的日子,“男人至死是少年”,父亲虽然已进安享晚年的阶段,但是那颗年轻的心仍然在悸动,对生活的好奇心丝毫没有减退。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无论菌褶里的年轮如何变换,我都希望父亲健康平安,继续笑看世界风云,继续笑看社会进步,继续笑看人世间,继续笑傲江湖,永不言败。
不是嘛,父亲母亲一点也不老,中国年纪还能“采蘑菇”,我哼起“采蘑菇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