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秋老虎算是彻底赖上了这方天地，明明已过了立秋的节气，它却像个撒娇的顽童，霸占着夏日的余威迟迟不退场。早上穿件薄外套还觉得凉丝丝的，可到了中午，太阳一挂在头顶，脱了外套穿短袖都嫌热得慌。奶奶坐在院里的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这秋老虎啊，就是夏天没走干净的尾巴，缠人得很。你看这日头，看着不凶，晒在身上能把人烤出一身油。”
　　 我们村在山脚下，树多的是，走两步就能撞见一棵，像是谁在村里撒了把树种，长着长着就成了片小森林。春天有开白花的桐树，花瓣一串一串的，风一吹就往下掉，“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像有人在远处放小鞭炮；夏天椿树的叶子有点怪味，说臭不臭，说香不香，我和石头总爱在椿树下比赛谁能闻得更久，每次都闻得头晕脑胀，像偷喝了爸爸杯子里的白酒，站都站不稳；到了秋天，最显眼的就是村口那棵老枫树，树干粗得要两个小孩手拉手才能抱住，叶子刚开始是深绿色的，过些日子边缘就慢慢变红，像被谁用红彩笔一点一点描了边，特别好看。
　　 我和小胖每天放学都要绕道去摇枫树。春天摇的时候特轻松，叶子嫩得很，轻轻一摇就“沙沙”往下掉；可秋天不行，秋老虎还在，太阳晒得人后背发烫，摇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脖子里，凉丝丝的又有点痒。汗珠掉在地上，能晕开一小圈湿印，像给蚂蚁挖的小水池，有时候还能看见几只蚂蚁围着湿印转，大概是在琢磨怎么用这水。
　　 有一次我摇得太使劲，胳膊都甩酸了，一片半红半绿的叶子慢悠悠飘下来，正好贴在我脑门上。刚开始凉丝丝的，像块小冰贴，舒服得很。可我抬手一摸，仔细一看，叶子边缘的红像极了过年时爷爷杀鸡溅在地上的血，红得有点吓人。我当时就“哇”地哭出来了，抹着眼泪转身就往家跑，跑的时候还感觉那片叶子在脑门上贴着呢，吓得后背都冒冷汗。
　　 爸爸正在院里劈柴，斧头“哐当哐当”落在木头上，听见我哭着跑回来，放下斧头回头看。看见我这模样，他先是一愣，接着就笑得直不起腰，一手扶着旁边的柴堆，一手捂着肚子：“傻小子，这秋老虎还没走呢，哪来的血？你自己看看，这汗都比血多！”他边说边扯下我脑门上的叶子，在我眼前晃了晃，“这不就是片枫叶吗？红得好看，咋还吓哭了？”我抽抽搭搭地瞅着叶子，再看看自己满手的汗，才慢慢止住哭，觉得刚才确实有点傻。
　　 十二岁那年的秋老虎特别厉害，都过了国庆节，按说该穿厚点了，可中午太阳一出来，穿短袖还觉得热。但早上不一样，草叶上全是白霜，像撒了层白糖，摸起来冰冰的，能把手冻得发麻。妈妈从衣柜最底下翻出条红秋裤，红得像熟透的西红柿，裤脚都磨得发亮了，她说这是我小时候穿的，现在改改还能穿。我瞅着那秋裤直撇嘴，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因为院里的小伙伴们正在比谁穿得少，这时候穿秋裤，岂不是输定了？
　　 小胖最能逞能，敢光脚在晒热的石板路上跑，脚底板被烫得通红，还嘴硬说：“这是练铁砂掌呢，练好了以后啥都不怕烫。”他跑的时候一颠一颠的，看得出来其实挺烫，可就是不肯停。石头更厉害，中午顶着大太阳在槐树下做俯卧撑，说要“把秋老虎的火气吸进身体里，变成大力士”。结果没做几个就头晕，“咚”地一头栽进旁边的草堆里，沾了满身的草籽，站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扎着小刺，像只毛茸茸的小刺猬，逗得我们直笑。
　　 我怎么能输给他们呢？趁妈妈去厨房做饭，我赶紧把红秋裤套在校服裤里面，谁也看不出来。刚系好裤带，就听见厨房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是红薯粥在锅里冒泡呢，甜甜的香味混着秋老虎的热气飘出来，勾得我直咽口水。我悄悄溜到厨房门口，想掀开锅盖看看熟了没，刚伸出手就被妈妈用锅铲轻轻拍了一下：“急啥？小心烫着！这粥得慢慢熬才香。”灶台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我胳膊肘不小心蹭了一下，“嘶”地吸了口凉气，赶紧缩回来，胳膊上留下个红印子，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有点疼又有点痒。
　　 那天下午有体育课，太阳毒得像要把操场烤化，水泥地被晒得发白，走在上面都觉得烫脚。体育老师挺着大肚子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哨子，吹一声就让我们绕操场跑圈。我跑着跑着就觉得不对劲，秋裤被汗浸得沉甸甸的，贴在腿上黏糊糊的，像裹了块湿抹布，特别难受。跑过主席台的时候，突然“嘣”的一声，秋裤的松紧带断了！半截红秋裤从裤脚溜出来，在风里飘来飘去，活像条小尾巴。
　　 全班同学都笑疯了。小胖跑得最快，跟在我后面笑得直拍大腿，跑的时候差点顺拐：“毛豆！你这是给秋老虎系红腰带啦？太逗了！”“毛豆”这小名就是他起的，因为我小时候脸圆圆的，他说像刚剥壳的毛豆。女生们都捂着嘴笑，辫子上的蝴蝶结跟着肩膀一颠一颠的，看得我脸更红了。我当时脸烫得像被太阳晒过的铁皮，想把红布条塞回去，可越塞它越往外跑，急得我手忙脚乱。
　　 跑着跑着，脚脖子被红布条勾了一下，“啪”地摔在跑道上，操场被晒得滚烫，膝盖磕上去疼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赶紧爬起来，低头一看，红秋裤的布条挂在鞋跟上，被我拖着在地上蹭了好多土，变成了“灰红裤”。正臊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见小胖突然“哎哟”一声，他跑得太急，裤腰松了，裤腿滑到膝盖，露出里面偷偷穿的蓝秋裤，上面还绣着只歪头小熊，在太阳下看得清清楚楚。我俩对视一眼，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汗珠子混着笑出来的眼泪，在脸上流成了小河。
　　 体育老师走过来，没批评我们，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剥开糖纸递给我们：“秋老虎再凶，也得顾着肚子别着凉。你们这些半大孩子，就是爱逞强。”给我的是橘子味的，给小胖的是草莓味的，糖纸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像小镜子。我把糖放进嘴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好像连秋老虎带来的热气都消散了点。
　　 十五岁那年的秋老虎把橘子晒得特别甜。供销社门口堆着好多橘子，黄澄澄的像堆小太阳，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摸一把，可刚碰到就赶紧缩回来。果皮被晒得热乎乎的，像小暖手宝，摸久了能把手烫红。爸爸用自行车驮回来两筐橘子，放在院里的桐树下，说：“借点树荫，别被秋老虎晒坏了，这橘子得凉快点才甜。”我蹲在筐边，刚拿起一个想闻闻香味，就被烫得赶紧放下，橘子皮晒得像块小烙铁，难怪爸爸要放树荫下。
　　 我装了一书包橘子去学校，书包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橘子香混着我的汗味，老远就能闻见。同桌莉莉凑过来，鼻子抽了抽，笑着说：“你书包里藏小太阳啦？这么香。”我得意地掏出一个，刚剥开，汁水就溅在手上，黏糊糊的，被太阳一晒，很快结成了小糖粒，我伸出舌头舔了舔，甜滋滋的，比商店里卖的水果糖还好吃。
　　 那天要数学测验，我昨晚光顾着跟石头在晒谷场弹玻璃球，一道题都没复习，坐在教室里直发愁。考着考着，我瞅着窗外的太阳发愣，突然想起兜里还有个橘子，说不定吃口甜的，脑子就变灵了呢？我悄悄把手伸进兜里，刚把橘子掏出来，就被老师看见了。橘子“啪”地掉在地上，滚到讲台边，被晒得暖暖的橘子瓣散开，像撒了一地小月牙。
　　 老师让我罚站，我站在教室后面，手里捏着一瓣橘子，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舔了舔，真甜啊，甜得能盖过秋老虎的热。突然听见莉莉在座位上轻轻笑，我抬头一看，她正对着我眨眼睛，课本后面藏着个橘子，是她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下课的时候，她把橘子塞给我，还塞了张纸条，上面画着个笑脸橘子，旁边写着：“下次想吃告诉我，我帮你看着老师，保证不被发现。”我看着纸条，心里甜滋滋的，比橘子还甜。
　　 十六岁那年的秋老虎来得晚，都十月中旬了，中午还能穿长袖T恤。学校组织去秋游，目的地是后山的枫树林，就是村口那棵老枫树的“亲戚”，一片一片的，红得像火。我们背着书包，里面装着面包和汽水，一路说说笑笑往山上走。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不像夏天那么晒，秋老虎好像变得温柔了点。
　　 到了枫树林，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我和莉莉、小胖、石头找了块树荫坐下，分享带来的零食。莉莉带了妈妈做的饼干，甜甜的，上面还撒着芝麻；小胖带了袋瓜子，磕得满地都是壳；石头最逗，带了个大馒头，说要就着枫叶的香味吃，结果咬了一口就皱眉头：“还是秋老虎晒过的馒头香，这凉的不好吃。”我们听了都笑他，说他就知道吃。
　　 我和莉莉沿着小路往树林深处走，枫叶在头顶飘来飘去，像红色的蝴蝶。她捡起一片全红的枫叶，夹在书里：“这叶子真好看，能当书签。”我也赶紧捡起一片，想送给她，可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偷偷放进书包。秋老虎的太阳透过枫叶照下来，在地上洒下好多小光斑，像星星一样晃来晃去。
　　 十八岁那年我去县城上高中，秋老虎还赖在学校的银杏道上。银杏树的叶子刚开始泛黄，被太阳晒得透亮，像撒了金粉的小扇子。我看见陈雪穿着米色外套，站在银杏树下背书，风一吹，她的头发飘起来，衣角也跟着晃，在热烘烘的空气里，像一阵清凉的风。
　　 室友王浩撞了撞我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秋老虎天表白最棒，热得人脑子晕乎乎的，啥话都敢说！你看陈雪，多好的机会。”我觉得他说得对，就捡了一下午银杏叶，蹲在地上拼“我喜欢你”。汗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后背湿了一大片，像贴了块湿毛巾，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累，心里甜甜的。刚拼好“喜”字，一阵热风刮来，叶子被吹得满地滚，我追着叶子跑，没留神撞在树上，后脑勺“咚”的一声，疼得我眼冒金星。
　　 “你没事吧？”陈雪的声音像冰镇汽水，一下子浇灭了秋老虎的热。我抬头看见她，脸红得像被太阳晒过的苹果，刚想说“我喜欢你”，就见她从兜里掏出片银杏叶，上面还带着点露水，大概是早上趁秋老虎没出来时捡的。“这个给你，”她笑着说，“比地上的干净，刚才看你捡了好久呢。”我接过叶子，指尖碰到她的手，凉凉的，像秋老虎天里的一阵风。
　　 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每个秋天都被秋老虎追着跑。她总爱拉着我去银杏道散步，说要把每片好看的叶子都夹进课本；我会偷偷在她的保温杯里泡上橘子皮水，看着她喝的时候皱起鼻子笑。有次月考结束，我们在操场边的石阶上坐了一下午，她靠在我肩膀上，说以后要去南方读大学，那里的秋天没有这么烈的太阳，梧桐树的叶子是慢慢变黄的。我当时握着她的手说：“那我就考去南方，陪你看慢慢变黄的梧桐叶。”
　　 可后来的事，就像被秋老虎吹乱的银杏叶。她的父母坚持让她留在本省，而我拿到了北方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填志愿的那天，我们又去了银杏道，秋老虎正烈，阳光把地面烤得发烫。她踢着脚下的落叶，半天没说话，最后抬头时眼里闪着光：“我们......还是分开吧。”
　　 我愣在原地，感觉浑身的热气一下子被抽干了，连秋老虎都变得冷冷的。“北方的冬天会下雪吧？”她忽然笑了，伸手帮我拂掉肩上的银杏叶，“你不是总说想看雪吗？去看看吧。”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晒干的橘子皮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小铁盒，塞进我手里：“这是去年你给我的橘子皮，我晒干了，泡水喝能想起秋老虎的味道。”铁盒上还刻着片银杏叶，是她用圆规一点点划出来的。我捏着铁盒，感觉手心的汗把它浸得发潮，像那年被秋老虎晒化的橘子糖。
　　 送她去火车站那天，秋老虎依旧不肯走。她穿着那件米色外套，站在月台上跟我挥手，阳光照在她脸上，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火车开动时，她从窗口探出头，手里举着那片我送她的银杏叶，叶子被晒得发脆，在风里抖个不停。我追着火车跑，铁盒在口袋里硌着心口，像块没化的冰。
　　 现在每到秋天，秋老虎刚露头，我就想起这些事。妈妈从衣柜里翻出新秋裤，深蓝色的，加了绒，说：“秋老虎再凶，早晚也得穿，别冻着。”爸爸搬来一筐橘子，放在空调房里，“不用借树荫了，现在有凉风吹，橘子能放好久。”小胖带着他儿子来串门，那小子跟他小时候一个样，趁大人不注意，抓起个橘子就往兜里塞，被太阳晒得满头汗，却笑得跟当年的我们一个样。
　　 前几天整理旧书，从高三的数学课本里掉出片银杏叶，边缘已经发脆，背面还有陈雪用铅笔写的小字：“秋老虎会走，我们也会。”我把叶子夹回书里，忽然想起她曾说过，南方的秋老虎很温柔，像杯温凉的橘子茶。或许这样也很好，就像秋老虎总会退去，有些告别不必轰轰烈烈，只要记得那些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日子，记得银杏叶的纹路里藏着的甜，就够了。
　　 院字里的椿树长得老高了，树荫把半个院子都盖住了。我站在树下，风一吹，叶子“沙沙”响，像在说那些被秋老虎晒过的傻事儿。去年我翻出当年那条红秋裤，虽然旧了，可妈妈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我把它送给小胖的儿子当玩具，他高兴得举着红秋裤在院里跑，像举着一面小红旗，红扑扑的脸蛋在秋老虎的太阳下，亮得像颗小橘子。
　　 傍晚的时候，太阳慢慢躲到山后面，秋老虎的热气散了点。我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剥了个橘子，甜汁沾在手上，像小时候那样舔了舔。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小胖的儿子和邻居家的小孩在摇枫树，枫叶飘下来，落在他们头上、肩上，像撒了把红星星。
　　 突然一片半红半绿的枫叶飘到我手上，叶尖的红像被谁点了点胭脂。我想起十二岁那年吓哭我的那片叶子，忍不住笑了。原来那些热烘烘的日子，那些傻乎乎的事儿，早就像这橘子的甜、枫叶的红，藏在秋天里了。不管过多少年，只要秋老虎一来，风里飘着桂花和炒栗子的香，它们就会跑出来，像老朋友一样，笑着跟我说：“我们一直都在呀。”
　　 夜风慢慢凉了，带着点桂花的香。妈妈喊我回家吃饭，屋里的灯亮起来，暖融融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像块大橘子糖。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橘子皮，往屋里走。身后的枫树还在被孩子们摇着，叶子沙沙响，像在唱一首关于秋天的歌，唱着红秋裤、甜橘子，还有那些永远不会老的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