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那些年追赶着公交车(散文)
从1998年到北京,至2004年我拥有第一辆小汽车,这六年的时间内,我几乎每天都要靠公交车出行,也留下了很多难忘的回忆。让我拿起笔写下这篇《那些年追赶着公交车》。
一
初到北京,我投奔我的一位住在大兴的同学,他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当时我还沉浸在初到首都的兴奋中,把找工作的事儿先放到一边,就想着先去天安门广场转转,感受一下北京的繁华和壮观。我原来在唐山也没少坐过公交,没想到初到北京,北京的公交车就给我上了一课。
忘了当时是哪路公交,反正是9字头的远郊车,并且这趟车在这里是首发站。那是初春的季节,乍暖还寒,一群人扎堆在车站,看样子有学生,有老人,更多的进城的上班族。正是“二八月乱穿衣”的季节,着装也是五花八门,从短袖到棉衣都有。他们有的拿着报纸、杂志随手翻着,有的闲聊,有的轻轻踱着脚步,缓解肌肉的麻木。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时不时往车来的方向张望。
车从总站远远地驶来,不能说是缓缓地,速度并不算慢。快进站司机做了一个漂移的动作,贴着人群掠过,又极快地回轮把车打正。我还愣愣地站着,等候的人群却像潮水一样地涌动起来,冲向刚刚打开的车门。我被裹挟着,大概是身体还想抗拒这种潮流,还在想矜持一点儿,优雅一些,结果慢了半拍,鞋子被人踩到了,只听嗤的一声,鞋帮和鞋底分家了,脚趾都漏了出来。好不容易上车了,座位早被一些身强力壮的抢占了,他们脸上露出略带得意,不易察觉的微笑。没有座位的则先是四处张望,随之扶着栏杆摇头轻叹。有帮亲友占座的,拍着边上的座椅轻轻呼唤着伙伴。暖阳从窗户的缝隙射进来,可以看到车厢里荡起一些细碎的尘烟在飞舞。
生活就是这样,大家都在争抢自己的位置,只是抢占公交车座变得直观了一些。总有占到座位的,也有一路站着的,可能中途会有下车的,机会就来了……
随着车门咣当一声关闭,汽车启动,售票员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我只听得懂报了几路车,让买票等有限的词汇,其余他说的我似乎没听懂。我又羞又恼,心想,这和我在书本上、电视上看到的不一样啊,怎么没人排队,没人礼让老人孩子,这还是我心中的北京吗?普通话我怎么都听不懂?车厢里弥漫着各种气味,我发现有人在低头吃早点。我紧紧抓住扶手,尽量避免与周围人碰撞。车窗外,陌生的街景飞速掠过,可我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售票员是位30来岁的年轻男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磨得几乎包浆的棕色皮夹子。他从里面拿出一个蓝色夹子,夹子上夹着黄、绿、蓝、棕等几种颜色的车票,边上还有一支用皮筋吊着的红蓝双色铅笔。他边走边吆喝,问乘客到那里,报出车票价格,收钱,然后麻利地用铅笔在车票上一划一勾,再用铅笔上的皮筋一撩车票,这张车票就顺势立起来,顺手一撕,递给乘客。我发现更多的乘客拿出一个塑料皮包裹的卡片,在售票员眼前一晃,随即收起,嘴里还会轻轻地说一声“月票”。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月票一说。
似乎每次进站车都要熄火,然后司机往下压一下一个拉杆,随着咔咔声,汽车被再次点火,车跑起来,玻璃窗和门四处漏风,抓着铁栏杆的手感到更凉了。司机和售票员的手边都放着一个大个儿罐头瓶子,瓶子外面有编织的毛线外套,看得出里面飘着大团的茶叶。每次得空,他们就喜欢轻轻抿一口,然后双手再抱一会儿,捂手取暖。
我看到车内有车站铭牌,对照着售票员含混不清的“唱站”,我也能知道车大概到了哪里。以前在相声里听说过北京话不等于普通话,北京话“吞音吃字”,而且儿化音严重,今天算是涨见识了。
可能是售票员每天说话过多吧,为了省力气,我发现他开口说话几乎上下嘴唇不碰在一起,就像几十个字眼争先恐后地往外崩,有的丢个声母或者韵母,有的干脆两个字变成了一个连音。给人一种乌里乌涂,含含糊糊,像吃了个肉茄子的感觉。
中途换了一次车,我也把鞋修好了。这次的售票员是一位胖墩墩的中年妇女,还是那种唱票。快到了天安门,她喊道:“前门到了,请您后门儿下车……”我一下子懵着了,见其他人都若如无其事,赶紧看站牌才明白,售票员说的前面的门指的是地址——大前门,不儿化,后面的门儿真的是车的后门,必须儿化。车到大栅栏,售票员读作dashilan,栏后面还要儿化。
乘车期间有老人、孕妇上下车,售票员都积极给协调座位。他们说话都很客气,一般都是“哪位受累给老人让一下座位,谢谢您了……”也有和我一样的外地人刚进京问路的,好像司机是活地图,都能准确地说出站名,换乘车次。只是他们的眼神一般不接触问话人,语调好像还是在唱。
二
半年后,我在北京一家纸张公司稳定下来后,我的日常工作就是坐车出去满北京城跑业务,每天绕不开的就是坐公交。
坐公交月票当然是不能少,那时候开始的时候是15元,后来涨到20元,直到25元。一个彩色卡片上贴上照片,打一个钢印码,再套上一个蓝色塑封袋,就是一张完美的月票。
月票并不是所有的公交车通用。一般是市内标牌个位数、两位数车辆和近郊车可以用。所谓市内,那时候仅限于四环之内的范围,而四环还没有完全建成。市内车很多已经采用单一票制一元,“上车请投币,月票请出示”的方式。据说,公交车到站后,都有专门员工收集整理硬币,定期银行上门成麻袋地回收。那些双层“特”字头的,空调车,私人运营的小公共都是无效的。若乘坐远郊的公交,是另外一种专用月票,我的月票也不能用。我们这些业务员都是来自农村的孩子,深知赚钱的辛苦,一般舍不得坐月票无效的公交。
北京的同一站台一般都会有多条线路的公交,不管是天寒地冻,还是烈日酷热,我们一般都会选择月票有效的公交车。北京的早晚高峰坐车人相当的多,把人挤成相片不仅仅是夸张的说法,有点真实。严重时候,车门那里吊着乘客,司机门都关不上,需要司机下来从后背推一把才能勉强关门。挤不上公交是常有的事。而那些空调车,小公共,往往司机和售票员即使扯着嗓子喊“某某地,上车有座,上车就走”,我们也无动于衷。
我们公司开始在西三旗,后来搬到四拨子,有多条线路到达城里,最常坐的就是315路公交车。
315的终点在德胜门,总站起点站在积水潭,积水潭到马甸这一段是单行线。在刚开始那阵,我和好几位同事都曾为找不到站点而感叹。好在那时候电话亭、报刊亭多,可以多问,也可以帮大家换零钱坐那种单一票制的投币车。北京人不排外,很是热情,他们就是那个年代的活地图,增进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让初到北京的外地人感受到北京的温度。
积水潭这里商业发达,还有地铁口,很多小商贩也占道吆喝叫卖,还有很多小公共和私家车招揽客人,非常拥挤混乱嘈杂。对于嘈杂,我不以为意,认为嘈杂就是繁荣,耳闻嘈杂就是感受繁华。这种嘈杂喧嚣是城市野蛮生长的声音,无数的网站、电商、专精特新企业都在城市的嘈杂中酝酿,生长,成就了直到现在的辉煌,几乎影响着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当然,所谓大浪淘沙,这嘈杂声也逐渐淹没了一些落后产能企业,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德胜门那里还有345路公交车,分为快车和慢车。慢车也可以到达我们居住的西三旗。快车一站沙河,再一站就到昌平了。我的一位同事小孙刚到北京那年才17岁,有一次就坐错了车。他上的是345快车,眼看着车上了高速,就不下来了,过了西三旗,他慌了忙问售票员才知道坐错了,没办法只好从沙河下来。没想到走到对面又坐错了,还是坐的快车,又把他拉回了德胜门。来回一折腾到了公司至少晚了两个小时,很是郁闷。小孙现在是一家日企纸业公司的领导,采购、销售一把抓。前些日子我们坐一起喝酒还说这事儿,感叹岁月的流逝,也说北京的公交车锻炼了我们这些外地人。
大概是在2003年冬日的一个晚高峰,北京下了一场冰雨,快速的降温让冰渣在地上迅速地形成一层坚硬的薄冰,连石头和马路牙子都被包裹进去。电视、广播里发布紧急播报,交通陷入瘫痪,几乎所有的大小汽车都在路边抛锚,无法行驶。公交当然也不能幸免。
当天我在公司,可苦了没回来的那几个业务员。老板挨个打电话询问情况。大部分业务被困在公交车上,大家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等等看能不能继续行驶。同事小于被困在距离公司20多公里的马甸桥,他在电话里说车打滑走不起来,司机让年轻人下车帮忙推车,车缓起来,乘客再跳上来。可仅仅走了不到一百米,车上坡又开始打滑摇摆了,又被迫熄火了。老板过半小时再打,小于还在那里困着,说有些乘客已经陆陆续续下车开始步行回家了,他也准备步行。老板说不行在附近找个宾馆住下吧。小于后来还是走回来的,到公司都快半夜了,他的头上、衣服都披上了闪亮的冰花,稍微一动都发出轻微的喀嚓声,浑身冻得直打寒战。老板娘赶紧下厨房烧了可乐姜汤给他取暖。小于好半天才缓过来。
大部分使用月票的都是上班族,像我们这样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车上的,公交公司拉我们指定是赔钱的。不但赔钱,我们公司还赚了公交公司的回头钱。公司的小沈最有规划,他做业务不像我们无头苍蝇一样地乱撞,他着重跑机关单位和学校的印刷厂。这样的单位虽然量不一定大,但是风险小,回款快,甚至还能收到预付款。他跑去公交印刷厂谈业务,居然也给做下来了。几年中,几乎每周都要送一大车纸过去。想不到吧,公交车上的纸质发票都是用的我们公司60克太阳胶版纸印刷的。
经常坐车,我也看到也懂了司乘人员的辛苦。披星戴月自不必说,有时候赶上拥堵,一趟车下来四五个小时也正常,就是上厕所也是难事儿。后来北京规划了早晚高峰公交专用线路,让乘客和司机都能节约不少时间,轻松很多。
那时候年轻觉多,往往坐车怀里抱着包就睡着了,坐过站也是常有的事儿。车上经常有扒手,司乘见他们上来,不便直说,就会发出“语音警报”,例如:请上车的乘客往里走,注意保管好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有时候售票员见我睡着,怕我丢失财务,会轻轻碰我一下胳膊,提醒注意。温暖处处都在。
三
大城市往往被称为花花世界,我对花花世界最初的理解就是铺天盖地的广告。不仅站台上有各种广告,车身上也覆盖着流动广告。
广告以电子产品、化妆品和电影海报为主,多是明星代言,俊男靓女,花花绿绿,夺人眼球。尤其到了晚上,霓虹灯亮起,让那些站台的广告更显得高大明亮。车身广告,尤其是双层巴士上那些巨幅移动广告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我记得一则“搜狐”的广告就做得非常博眼球。一条眯着眼,毛色红红的狐狸占据着整个车尾,狐狸长尾巴舒展着,上面写着“要上网,选搜狐”。
我是1999年年初买的第一部手机,牌子是诺基亚5110。当时这个广告也铺天盖地,广告语是“色彩随心换”。现在想来好笑,就是可以换黑、黄、绿三种颜色的外壳。这部手机不能发汉字短信,里面的游戏仅限贪吃蛇、推箱子和俄罗斯方块。
买完手机还是照常挤公交,一次我接完电话,听到边上大妈在说悄悄话:“都用上手机了,还来跟我们挤公交……”那时候在世俗眼里,似乎拥有手机就快和大款看齐了。这部手机后来在动物园换车时被小偷偷了,换了一部二手的,还是这款手机。
车内也有广告。最初是售票员简单播报下一站的风景名胜,这算是文旅广告。有一阵社会掀起像优秀向售票员“李素丽”学习的风潮,报站时候的“唱站”有所改善。售票员的语言变得清晰,报站准确,微笑服务,每天碰上了他们就像碰到了邻居一样亲切。后来改成语音播报后,多是广播里“某某产品提醒您,某某站到了,请您……”再后来车内增加了电视屏幕,滚动播放新闻和魔性广告。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则减肥广告——“碧生源常润茶,排出宿便,一身轻松”。
四
随着城市的快速扩张,北京的公交站点在不断地增加,路线也不断地调整,车辆也随之更新迭代。
老式的黄河大通道公交车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舒适宽敞的各种公交。300路公交是绕三环跑一圈的,换成了一款叫“陆地巡洋舰”18米的超长车型,核载容量就有200人。它外形美观大气,沿途可以欣赏日新月异的北京风光。
几乎所有的公交车都改成了空调车,冬暖夏凉。月票和普通车票退出了历史舞台,当然和我们公司的业务也中断了,这是历史的进步。它们先是被公交卡取代,省去了找零的烦恼,也更公正。2008奥运年伊始,公交卡打四折,很多二三十公里的路线原价一元的票价仅需四毛钱就能坐全程。甚至一段时间,一些线路公交车只安排司机一个人完成全部工作,不设乘务员。这时候再用售票员称呼就显得不合时宜了,用乘务员更恰当,他们主要职责就是维持秩序。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后来车辆又配了保安。保安应该多是外地人,对地理不熟。于我来说,少了亲切感。
再后来网络支付又替代了公交卡,手机上导航软件不但能准确告诉我们线路,还能看到下一班车的到达时间。从此再没有人询问目的地该怎么走了。
站台上的广告牌贴了又撤,撤了又贴,还是那样的靓丽。变化的是人们越来越习惯排队,习惯让座,习惯沉默,更有朝气和礼貌。
有人说北京的建设像摊大饼,一层一层往外扩张。岳云鹏的“五环之歌”也是这样来的。有人唱“北京的桥梁千姿百态”,连起北京各个角落的正是无处不在的公交车。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体,道路就是血管,车辆就是血红蛋白,每个乘客就是血红蛋白携带的氧气和养分,供给着整个城市的正常运转。
那些年,我是城市逐梦人,每天都追赶着公交车。后来买了车以后,坐公交就少了。偶尔进城,搭乘公交,也不用急惶惶地赶路了。现在,偶尔放下方向盘,坐公交,打个盹,或者想想心事,欣赏一下外面的风景,轻松了很多,一下子仿佛回到了过去。
尴尬的是,过去我给别人让座,现在年轻人开始给我让座了。我都礼貌地拒绝。人生如坐车,晃荡着,慢慢就变老了。听说北京有公交博物馆,没去过。那里面一定有北京拥挤上下车的老照片,我想去看看,找找有没有我。朋友们,有同去的吗?
首发原创于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