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菜咸的记忆(散文)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挽起裤腿,赤脚站在咸菜桶里,我站在桶外,旁边凳子上摆放着许多簸箕,簸箕里装满“菜头荫”。菜头荫是我老家的叫法,它其实就是白萝卜的叶子。
秋收后,父亲将白萝卜拔回家。大萝卜根的已经被母亲刨成萝卜丝晒干了,小的也被母亲制成了“腌萝卜”;长在地上的萝卜叶子,经过一天的晾晒,已经由刚切下时的生机勃勃,变成了后来的“萎靡不振”了。
深秋的夜晚,父亲正在“踏菜咸”,我是他的助手。
父亲抱起一把萝卜叶子,在咸菜桶桶底均匀地铺上一层,再撒上一层盐,接着就开始踩起了萝卜叶子。他沿着桶壁,一圈一圈地转着身子,每一脚下去,他都有一个用力的动作,两个肩膀忽上忽下,彼此上下起伏,我看着他神情严肃的样子,又看着他身体滑稽的样子,就忍不住笑。父亲看我笑了,他没忍住,但他没有跟着笑,他认为“踏菜咸”是一项大工程,制作过程不能开玩笑。或许他自己也觉得有趣,但一家之长,哪有随便跟小孩一起笑的道理?于是,他只将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说,快把菜头荫投进来。
我拿过簸箕里的菜头荫,顺着父亲踏过的样子,一颗一颗地扔到了桶里。父亲目视远方,凭着脚感,将我扔进去的菜头荫一一踩实后,又在上面撒上一层盐,接着继续打着圈。
随着菜头荫的不断投入,站在咸菜桶里的父亲在渐渐升高,待到我身边簸箕里的菜头荫投放完毕,父亲整个人已露出桶沿。一阵晚风吹来,吹晃了灯的光焰,父亲赶紧拦住风吹过来的方向,扶着石磨的架子,跨出了咸菜桶。
父亲收拾完咸菜桶旁边的杂物后,拿过来一个略小于桶口的木盖子,盖在了咸菜桶上,然后在木盖上横放两条方料,最后搬过来石磨的上磨部分,压在方料上,一桶的菜头荫便服服帖帖地趴在桶里,等待着发酵了。
咸菜踏好后,菜头荫里的水分慢慢被压制出来,大约三天时间,开始发酵。发酵后的咸菜,先是冒出一层泡沫,随之一股酸臭气味飘荡开来。我家的咸菜桶摆在整座屋子的正间位置,四面空间宽阔,通风性能良好,让人感受不到咸菜猛烈的酸臭味道。
随着发酵程度的加深,原先绿油油的菜头荫开始逐渐变色,先是淡黄,接着变金黄,最后变成黄褐色,整个过程需历时一个多月,一桶咸菜制作完成了,臭味也渐渐淡去。
踏好的咸菜,我们管它叫“菜咸”,一种能存放很长时间的腌制品,也是农村人平时配饭的一种主要菜肴,更是我初中三年住校时的全部配菜。
菜咸,是我们家饭桌上的“救急英雄”,当地里的蔬菜因季节变化断了供,当家里存放的干货不多而又没条件去购买时,母亲就会对父亲说:“仔(方言进字的谐音),一起去摸一把菜咸出来。”父亲一声不响地拿起脸盆,跟着母亲来到咸菜桶旁边,他双手搂住石磨盘,“嗨”一声,石磨盘离开了木盖子,母亲快速掀起木盖子,将手伸进桶里,抓出一把菜咸,又快速将菜咸抚平盖好木盖子,父亲轻轻将石磨盘重新放下,压实。掏取咸菜要讲究方式,不能单边掏,避免留在桶里的菜出现高低不平现象,如果高的部分露出了水面,菜咸很快就会烂掉。又因石磨太重,母亲一人无法完成取咸菜工作,所以每次都需要父亲帮忙。
母亲在洗菜咸时,如果有邻居经过都会问一声,菜咸给你一把吧,做麦饼馅很好的。有时候还会在处理干净后,给隔壁的邻居送去一份,菜咸的原材料有好多种,有菜头荫、有芥菜、有大白菜,后两种没有茎,能用的部位就是叶子,只有第一种菜头荫,种一颗可以当两颗用,茎(包萝卜)可以晒萝卜丝干,叶子可以腌制咸菜,一物两用,对于人多地少的我家,种植此物最为经济实用。相对的,由萝卜叶子腌制的咸菜其口感也最为不好。很多邻居家的菜咸用的都是后两种材料,但是,当母亲把菜头荫菜咸送上门时,没有哪个邻居会说,这个菜咸不好吃,你拿回去吧!她们明白,不能冷了我母亲的一份热心。
母亲把菜咸洗净后剁碎,装在脸盆里,上面盖上盖子,需要时就掏一碗出来。
我周日返校,下午三点左右,母亲开始为我烧菜咸了。她在砧板上切下一块板油,这块板油是年前杀自家猪留下的,为了能使板油长时间存放,以备用油之需,母亲将板油用盐腌制上。
腌制过的板油明显减少了出油量,母亲拿锅铲顶住板油,使劲地顺着锅壁一圈一圈地擦涂,待到铁锅发亮时,她将准备好的菜咸倒入,一阵白烟冒了出来,几经翻炒,锅内渐渐冒起了黑烟,一股焦味飘出,母亲哗啦一声,浇上半勺水。
没有味精,不用放盐,烧好后,母亲将菜咸往搪瓷杯里装,她一边装一边拿调羹压实,说是要给我多带点,以免不够吃。这罐几乎没有油丁的菜咸就是我在校一周时间的全部配菜。
我小心地计划着每餐的用量,多数时候都能撑到周末回家,有时因胃口不好,吃不下饭时,我会多往盒饭里解菜咸,偶尔也会偷室友带的菜咸解馋。偷室友的菜咸是因为他们的菜咸里有肉。有一次学校放学,我第一个跑回宿舍,打开早已“踩点”好的一罐菜咸,快速地捉出一片白花花的肥肉塞进嘴里,看见紧随而来的室友,我赶忙吮干手指上的油,胡乱嚼了几下嘴里的肉咽下去。室友有时候会嘀咕,称自己杯子里的肉似乎少了几片,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怀疑是自己上餐多吃了一片。菜咸吃完,但还是没到周末时,我就拿5分钱去代销店打酱油,用酱油拌饭,也能撑上几餐。
新的一周开始时,新的一罐菜咸再次被带到学校,初中三年靠菜咸度日。
前些天,我经过一个露天菜市场,被路旁的一位大妈喊住,她指着水桶里的几颗菜咸,说是自己腌制的,很好吃,问我要不要买一点。我犹豫了一会,心里直说自己都是菜咸喂大的,还不知道好不好吃吗?但是,听着这位大妈几乎带着讨好的语调,我不忍心拒绝,花了二十元买下了她桶里所有的菜咸。拿回家后,妻子笑问,你买那么多菜咸是要打算自己开店吗?我笑了笑没说话,默默地将菜咸洗净,切碎,倒入满是肥肉熬制出来的热锅里,在油腥的噼啪声中,我找出一个搪瓷杯,妻子立即明白了,戏称我原来是在“怀念过往的岁月”。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说,这周的配菜就是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