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刀刃上的岁月(散文)
父亲说,铁是有味道的。我摇摇头表示怀疑,却又忍不住将鼻尖,凑近那把铁器。在阳光炽热的蒸发下,一股植物青涩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孔里,似乎很淡,又似乎很浓郁。那是麦秆里残存的汁液,一遍又一遍涂抹在镰刀上,让镰刀有了禾本科植物的芳香。
这种特殊的香气,父亲最为熟悉。小麦、谷子、玉米、高粱,还有饲喂牛羊的谷莠子、水稗子和马唐。其实这些养育生灵的植物,没有太浓的香气,甚至没有什么气息。开出的花朵细碎,且没有什么颜色,诗人极少去讴歌,画家极少去涂抹。可父亲总是固执地认为,这些植物是有味道的,茎秆、叶子和花朵,种子就更不必说了。当小麦扬花的时候,他喜欢到麦地里走走。弯下腰,用麦芒将鼻尖刺得微微发痒。空气里悄然飘散的花粉,让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嚏喷。阳光明澈,万里无云。微微的西南季风,让空气水波一般粼粼流动。
“今年有个好收成。”父亲决胜千里一般如此断定。虽然颖壳还是绿色的,里面尚未结出麦种。“这花开得多稠,多肥厚。”父亲善于从麦苗,估算麦秆的粗细;从麦秆,估算麦穗的大小;从麦穗,估算夏季的收成好不好。就像他估摸别人的品行,估摸自己的孩子们,长大后会成为怎样的人。这是父亲几十年种地过日子,磨练出来的本领。
父亲不是木匠,却知晓老家土地上,各种树木的习性和利用。榆木质地坚挺,建屋盖房,可担任大梁。桐木轻巧板正,打个厨子、柜子什么的,最为适用。柳木是最耐腐沤的,可代替柏木打造棺椁。梨木光滑耐磨,切割成菜板最合适不过了。至于桑树,似乎就百无用处。作大梁吧,主干太短啦;作椽子吧,树枝太弯啦。要是拿板斧劈成柴,倒还可以烧水炒菜。可在父亲眼里,这歪七扭八的桑木也自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做成弧线优美的镰把,用来砍野草,削荆条,收割庄稼。这桑木镰把,呈现出一种沧桑的麦黄色,纹理略微发涩,握在手中不易滑脱。用铆钉和刀头连接时,钻孔处也不易开裂,既坚硬又略有韧性。
鲁西老家的镰刀,和别处的大不相同。江南收割水稻,都用那种月牙一般,长且弯的镰。镰把也是直直的,没有什么弧线。可老家的镰刀,直且短,形状若古代的青铜戈一般,长不过十五公分,宽不过一寸半;镰把有优雅的“S”形弧线。这种结构轻巧灵便,即可收割小麦、玉米、大豆、高粱,又可在砍除低矮的杂草时,将镰刀紧贴在地面上。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可以用它来做游戏,以消磨难耐的盛夏时光。
老家的冬天极冷,夏天却又极热。热到什么程度呢,凉凉的井水,一瓢一瓢咕咚咕咚喝进去,在肠胃里稍作停留,就会顺着汗毛孔全部逃走,只在皮肤上积下一层白白的盐渍。你用镰刀将它一层一层刮下来,捻在指间有明显的颗粒感,撒在舌尖,有汗的腥味,有盐的苦咸。此时你拿鼻子嗅一嗅,镰刀就是咸涩的。这样的天气,燕子不唱,麻雀不语;就连柳荫里的蝉鸣,都显得软弱无力。蛤蟆们的鼓噪,更是上气不接下气。
可庄稼仍需管理,日子仍要继续。父亲背着药桶子,慢慢行走在棉田里。四五十斤的分量,要整整一个下午都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背带深深勒进肩膀,让肌肉变得紫红而酸痛。药水哧哧喷出,药雾随风飘动。令人作呕的“氧化乐果”的味道,弥漫在原野中。汗水顺着鬓角淌进眼角,让父亲的眼睛微微作痛。他不停挤着眼皮,将那些咸涩的汗水努力挤出去。一滴、一滴、一滴……落在棉花软耷耷的叶片上,微微地响。
给花生锄草的母亲,亦是汗水淋淋。一件旧洋布褂衩,后面贴着背,前面贴着心。那布料早已在汗水的腐蚀下,变得泛白而稀薄,微微露着皮肤的颜色。脖子上搭的毛巾,早就湿透了,轻轻一拧,便会有咸咸的汗水滴落。苦楝木的锄把,早已磨得光滑油润。汗水的味道和热量,不断往木质部里渗入积存。锄的刃部钻入泥土,在柔软的土地的擦蚀下,渐渐磨损,渐渐迟钝。那上面的铁元素,慢慢融入泥土,慢慢吸入绿色开花植物。人要吃干粮;叶子缺铁,就会变小变黄。
在庄稼们的眼睛里,阳光绝对是个好东西。就像雨水滋润着大地,就像母乳滋养着孩子们的身体。可对于七八岁的我来说,阳光的热烈就有些过火,就有些像一团烈火了。它肆意从天空扑下来,让整个原野都“吱吱油油”燃烧着,似乎要将植物们的水分,全部蒸完;似乎要将动物们的油脂,全部榨干。
因为闷热,我将蓝色条纹的小背心脱了下去,将娇嫩的皮肤完全暴露在阳光里。如此就能感觉到西南季风,在脊背上微微流动。锋利的镰刀和柳条编的篮子,对于我还有些陌生。挥动镰刀收割青草的动作,也很是生疏,很是笨拙。我甚至还分不清,哪种野草是黑叫驴爱吃的,哪种野草是老母猪爱吃的。那窄叶的草叫什么,那宽叶的草叫什么。反正忙活到晌午,小小的柳条篮子总算塞满了,总算歪歪斜斜,沿着歪歪斜斜的小路,背回家里去了。记得父亲还夸我能干,记得母亲将毛巾用凉水洗了,为我擦拭身上黏糊糊的热汗。一抱青青的野草,就让一个小小少年,有了莫大的成就感。
可骄傲之后,紧接着就是难耐的疼痛,从皮肤火辣辣地钻进肉里,钻进神经里,若许多蒺藜在狠狠地刺你。白嫩的皮肉晒得红紫,又鼓起很多小泡泡,生生扒了一层皮。母亲心疼地说:“天再热,衣裳也不能脱。”父亲说:“多晒几回就不疼了,庄户人家的孩子,哪有怕晒的。”那之后的整个夏天,阳光、青草、镰刀,就成了我最好的伙伴,几乎与我日日相伴。在时光的淬炼下,裸露的皮肤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渐渐有了成熟男人的气味。
略略长大后,我的主要任务还是去割草,割谷莠子,割铁苋头,割牛筋草。用柳条篮一捆一捆背回家里,饲喂那头白嘴白肚皮的黑毛驴。在夏日骄阳的炙烤下,整个乡野都漫布着植物们青绿的味道。那味道如它们的颜色,有浓有淡,有深有浅;甚至如它们的形状一般,有的圆圆,有的尖尖。其中也掺杂着田旋花、牵牛花和乳苣花,或淡或浓的红。这种种颜色和味道,都搅拌在湿热的空气中,如在牛奶中加入了蜂蜜,使液化的空气愈发粘腻。
就算不干活,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你的毛孔里仍会涔涔地往外冒汗;似乎体内的水分,永远也流淌不完。可茂盛的杂草,偏喜欢生长在阳光下,葱郁的河洼里、坡冈上,点缀着一些黄黄紫紫的野花。有蝈蝈在里面唱歌,有蚂蚱在叶间跳跃着。你必须追逐阳光而劳作,挥舞着镰刀,去收割那些马唐草、虎尾草、节节草。手在稠密的野草间乱薅着,时常会触到马蛇的灵巧的尾巴,刀螂细细的蛮腰,以及爬虫刺刺的毛。偶尔也会也会有一条长虫,哧溜从草里钻出来,吐着分叉的黑黑的信子,晃着三角的或钝圆的脑袋。你若不理它,它也就摆个架势吓唬你一下,而后迅速逃进远处的草丛里去了。你若挥着镰刀,做出砍杀的姿势,那长虫就会将身子立直,张嘴吐舌,露出尖尖的牙齿。
你若赤手空拳,此时一定会打怵,一定会慌乱。可手里有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也就雄壮了你的肝胆。在虎虎生风的砍杀中,一步一步逼近;直到那条长虫败下阵去,扭着柔软的身子,向远处逃遁。如此的场合,普通的劳动工具,也就变成了强大有力的武器。若古代的起义者,举着锄头、木叉、铁掀勇往直前,说反就反,说干就干。
我甚至有一次,紧握镰刀面对一条白花蛇时,想起了大泽乡的陈胜、吴广,忽地也就来了力量和胆量。刀光闪耀处,竟然唰地斩掉了那条蛇的头颅。不过那蛇的身子仍在扭曲抽搐,殷红的血,慢慢渗入干燥苍白的泥土。那惨烈的情形,又令我生出一种恐惧,面对茂盛的草丛,再也不敢走进去。很怕那蛇会蚯蚓一样,再一次长出脑袋来,猛地咬住我的手腕,愤怒地不肯松开。
回到家中,见我神色不定,母亲便询问原因。我说:“拿镰刀砍死了一条长虫。”母亲说:“可不能杀长虫,长虫就是小龙,就是神灵。”又问我,是不是被咬到了,在我的小腿和胳膊上仔细查看着。父亲则黑着脸说:“镰刀是用来干活的,不是用来祸害生命的。”我立正,点头,无声,好似一场起义被官府镇压了。
那一夜,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由镰刀想到了蛇,由蛇想到了刘邦之类的起义者。那挂在土墙上的镰刀,似乎散发出鲜血的腥气。数条蛇,似乎正钻进我的被窝里。
从秦皇汉武,到唐宗宋祖,穷困书生改变命运的方式就是读书,就是以柔软的毛笔,作为坚硬的武器,去应试去科举。而穷苦农民改变命运的方式,似乎也只有将手中的镰刀,加长为锋利的戈矛,从庄稼地里走出,去收割人的头颅。所有的武器,皆是源于工具。戈,只不过是把收获庄稼的镰刀加长了;矛,只不过是把投掷野兽的标枪加长了。
虽说,那些举着镰刀、锄头和铁掀的起义军,在成功之后,都变成了人上人。为君,为臣,不再是庶民。可对于镰刀、锄头和铁掀的锋刃,侍弄土地和庄稼才是起初,才是根本。
但父亲从来都不研究那滴血的历史,他只研究地里的庄稼,手里的镰刀,研究老天爷是不是雨顺风调。他清楚哪个村的铁匠,锻打的镰刀锋利且耐磨;那棵树上的木料,制作的镰把轻巧且抗造。什么样的石头,适合于磨剪刀;什么样的石头,适合于磨镰刀。父亲说:“种地才最根本,最重要。”他将石头在水中泡透,然后捞出来蹲在天井里的老枣树下,嚓嚓嚓地磨他的镰刀。磨一会儿就用大拇指肚,试一试那刀刃的利与钝。感觉手指肚极涩,也就把刀磨好了。这项技能,父亲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也传授给我他的沉默,他的庄稼活。
父亲对自家的农具是极珍爱的,就像关羽珍爱青龙大刀,就像张飞珍爱丈八蛇矛。垦草荒的钢板镢,挑秸秆的柳木叉,挖粪坑的尖头锹。他不允许任何人,胡乱使用他的农具;不允许把农具,随意丢弃在烈日下和风雨里。镰刀和木耧,要悬挂在墙上。铁锨和锄头要竖立于墙角,且要头部向上,防止地面的潮气腐蚀了铁器。到了冬季闲置的时节,他会清理干净工具上的尘泥,再略略刷一层煤油,以防金属生锈。
可因为一把镰刀,就对儿子大声斥责,还是令我难以理解,心里很是憋屈难过。
在烈日下割草,其实很枯燥很难熬。晒得黝黑的微微痛痒的脊梁,湿黏黏的小背心,紧贴在后背上。幸喜,身边有三五个伙伴可以玩闹。可以折一根谷莠子毛茸茸的花穗,去骚扰人家的脖子,去骚扰人家的脊背。也可以捉一只青虫,放在蚂蚁的洞口。看一只蚂蚁爬过来,看十只蚂蚁爬过来,看百只蚂蚁爬过来。在尖利的颚牙的撕咬下,青虫极力翻滚逃遁,而最终还是被蚂蚁们美餐了一顿。
而最好玩的,莫过于掷镰刀了。就是选一块松软的土地,将镰刀远远地抛出去,镰头插进泥土里,镰把高高地翘起。镰把平躺于地面的,谓之“步枪”;镰把微微翘起的,谓之“小钢炮”;镰把上扬四十五度角的,谓之“坦克”;镰把直直立于地面,剑指苍天的,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射炮”了。这简单的游戏,也需要技巧。你需旋转着将镰刀甩出去,角度和高度都要适宜,莫太过用力。我那次就是发力大了些,镰刀歪歪斜斜碰到了旁边的枣树枝子。青涩的枣子噼里啪啦落下,桑木镰把霍然折断,如弄折了父亲的骨头一般。
当时我尚未觉得自己闯了祸,回到家里就对父亲说:“这桑木镰把也不结实啊,嘎吧就断了。”父亲问:“砍草弄折的?”接过那断裂的镰把,轻轻摩挲着。我说:“玩游戏碰到枣树枝了。”父亲的脸便立马阴沉下来,好像灿灿的太阳,遮了一块乌黑的云彩。他不骂你,只绷紧腮帮子拿眼珠子刺你,好似两把钢锥扎进你的骨头里。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祸害农具,懂得了珍惜那些帮你开垦,帮你播种,帮你除草,帮你收割的古老铁器。它们颜色黯哑,沉默无语,却是守护土地的人,向天地抗争,赖以生存的武器。如汉代李广的宝弓,如三国吕布的画戟。
在蛮荒的旷野里,我们的祖先用磨制石器开垦土地,种植粟米。简单粗糙的农具,却是那么来之不易,经历了数万年的传承,数万年的孕育。每一块石头上,都有老祖宗鲜红的血迹、滚烫的汗滴。即便数十万年之后,我们从泥土里将它们发掘出来,仍能清晰地嗅到石刃上亘古如斯的气息。
每一块古老的石器,都是有味道的,原始、深邃而厚重。每一把古老的铁器,都是有味道的,质朴、辛涩而峥嵘。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皆是从锋刃上走过来。从石头的锋刃上走过来,从青铜的锋刃上走过来,从黑铁的锋刃上走过来。开垦,耕作,杀戮,掠夺。而父亲的铁器,只属于前者,朴素、沉默且温和。它们是土地的耕耘者、呵护者,有土地一般颜色和品格。父亲善于劳动,而不善于思索;就像一头老牛,只是整日拉着单铧犁,耕作,耕作,耕作;就像一匹老马,只是整日拉着两轮车,沉默、沉默、沉默。对于一个属于土地的人来说,只要能拥有一小块土地,只要能侍弄一小块土地,生命也就得到满足了。这是生活的最低线,亦是生命的最底限。只要人人满足于此,世界也就如这土地一般安稳平静,没有喧嚣,没有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