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整栋住宅楼笼罩在蒙蒙烟雨中。这是白露后的第一场雨，气温骤然下降，让人倍感寒意。
　　 曹清婉打着哆嗦，上身微微前倾，后脚跟不着地，跛行走向卧室。她中等个，三十出头，出生时三斤多重，诱发了脑性瘫痪。幸运的是她的视听觉、智力、精神没有受到损伤。虽然上帝没有赠予她健全的身躯，但她顽强拼搏，不负众望，本科毕业后在一家企业从事会计工作。
　　 她在找寻着厚衣服，双人床上躺着睡得安宁的小宝宝。小小的卧室被这张床占据得满满当当。只有窗台两边垂着的樱花粉窗帘给这房间增添了几分温馨。
　　 副卧室里，婆婆心事重重地整理她的衣物。她在县城没有自己的房子，因为要来帮忙就和儿子一家同住。她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妇人，一米五几的个头，皮肤黝黑，五十八岁就已白发浓密，喜欢穿各种短款花色小衫。她突然坐到床上，从小背包里拿出手机。她不认汉字，认识数字，就凭借手机号数字组记忆打电话给外甥女，询问她请的月嫂都是给她做什么饭。有了答案，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踏实了许多。
　　 婆婆匆忙从卧室走出来，她环视四周，搜寻儿子张盛祥的身影。盛祥穿过客厅时被母亲叫住了，“你把孩子的户口落到你的名下，连你媳妇儿的一块儿弄过来吧。”
　　 “哦，我知道了。”盛祥整理着新生儿落户需要的材料。
　　 清婉正在卧室更换加厚的衣服，盛祥拿着婴儿爽身粉走进来，凑到清婉耳边，轻声说：“妈说把你的户口也迁过来。”他把爽身粉放到壁橱旁边的置物架上。清婉不解婆婆的意思，淡淡地对他说：“我们俩不在同一户口上也没事。”盛祥知道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默默离开了卧室。趁着陪产假没结束，盛祥披了件外套，拿着文件袋外出办理落户了。
　　 门铃响了，婆婆从厨房出来去开门，是清婉的母亲和姐姐曹昕婉。“你们怎么来了！”婆婆有些惊讶地说，她礼貌地接过母亲提着的鸡蛋和小米，快步走进屋里，找了个比较隐秘的地方放下，母亲和昕婉随即进屋。昕婉把两箱棉柔巾和一套小玩具放在茶几旁边，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昕婉是清婉的同卵双胞胎姐姐，上帝把健康留给了她。
　　 “好几天不见了，过来看看清婉和欣玥，”母亲对婆婆说。婆婆歪头看了看茶几旁的东西，笑嘻嘻地说：“欣玥睡觉呢，不知道醒了没。”她抚弄乱蓬蓬的头发，接着说：“我给清婉熬了小米粥，”就起身去厨房查看。“光在这里说，还没给你娘俩倒水呢，”婆婆站在厨房门口说。母亲忙摆手：“不用忙，我们呆会儿就走。”
　　 一声啼哭，把婆婆、母亲和昕婉召唤进了卧室。清婉看了看是需要换尿布了，她到卫生间接来一盆热水，拿块小毛巾，母亲帮忙准备好尿布、找来爽身粉。她给欣玥铺好隔尿垫，打开小包被，把脏的尿布拿掉。欣玥的小腿乱动起来，母亲她们有说有笑。姐姐昕婉拿过来棉柔巾，清婉用棉柔巾沾着水擦拭屁股，再用毛巾擦净水珠，涂了点爽身粉，垫上干净柔软的尿布后再把包被包好。婆婆收拾了垃圾，拿着脏尿布，端着水盆走出卧室。
　　 欣玥舒服地躺在那儿，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眼前这有些陌生的面孔，不经意间还露出甜甜的笑容。母亲感慨万千：“大人小孩平安健康就好，”母亲的目光转向婆婆：“我听到清婉说孩子的位置很低，不一定能保住的时候，简直是心乱如麻！”婆婆听了不语，脸色暗淡，目光呆滞，觉得母亲大惊小怪，儿媳妇很娇气。母亲询问了清婉的身体情况，并嘱咐清婉婆婆怎么做饭就怎么吃，毕竟咱们身体有缺陷，要和婆婆好好相处。随后，她和昕婉离开了清婉家。
　　 一声门响，盛祥回来了。他将文件袋扔在沙发上，提着一大袋蔬菜匆匆走进厨房。正在切丝瓜的婆婆抬头看了盛祥一眼，“欣玥落户的事情办好了？”
　　 “办完了。”盛祥把蔬菜一样一样放进菜篮里。
　　 “那你媳妇儿的户口弄过来了没有？”婆婆扭头看向菜篮。盛祥知道清婉不同意迁户口，但又不愿意和母亲直说。面对母亲的迫切追问，他很烦感，就毫无顾忌地说：“这事我管不了！”婆婆这下急了，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瞪大了眼睛，对盛祥说：“我和你爸包了很多地，需要缴纳承包费，多一口人就能少缴承包费。”盛祥听了不语，长叹一声，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和她说吧！”就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
　　 恰巧，娘俩的这番话被穿梭在卧室客厅的清婉的听到。清婉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公婆时不时提及迁户口之事，原来是这番用意。清婉深知丈夫直接让婆婆和自己沟通，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波澜。为了家庭、为了孩子，她选择了隐忍，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婆婆把一中碗小米粥、一中碗婆婆版丝瓜家蛋汤（汤被熬得只剩一点）端上餐桌。盛祥招呼清婉来吃饭。婆婆和盛祥也吃其他的饭菜。吃饭期间，婆婆沉默了很久，但内心却极不平静。她瞪大了眼睛，用锐利的眼光看着清婉，迫切地说：“把你的户口也弄过来吧。”那声音如同雷鸣，充满了威胁与强迫。清婉迅速扫了她一眼，爽快地回应：“反正都是农村户口，在哪里不都一样嘛！”婆婆觉得儿媳没有给自己省钱，很不满意。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幕，盛祥保持沉默。
　　 盛祥的陪产假结束，他要去上班了。临出门前，他把怎么冲调奶粉等事情像开机关枪似的和母亲师范了一遍。他上班后，清婉就要独自面对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剖宫产术后的请婉身体仍然非常虚弱，以至于她的奶水不能满足孩子的需求，必须添加奶粉孩子才能吃饱。婆婆觉得这样不能节约钱，打心眼儿里不能接受，但为了不影响儿媳的心情，她暂时保持了沉默。
　　 请婉刚要下床给孩子换尿布，婆婆厉声说说：“你别动！”她给孩子换了尿布，就把孩子抱走了。清婉没有立刻跟着出去，可孩子响亮的哭声让人挂念。清婉发问似地说：“是不是没吃饱啊？”婆婆抱着她，没有说话。孩子依然在哭，婆婆脸色阴暗，生气地说：“你非得一次吃饱嘛！”清婉闻声出来，欣玥躺在窄窄的沙发上，却不见婆婆人影。清婉跛行走到沙发旁坐下，婆婆拿着奶瓶从厨房出来。喂了些奶粉，欣玥甜甜地睡着了，婆婆把她放到床上去了。清婉精神恍惚地躺在欣玥旁边。她眼睛失神，脸色蜡黄。孤独、无助袭上心头，可偏偏天又下起了雨。听着雨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越发忧郁，瞬间晶莹剔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外出上班一天的盛祥回来了。他看到母亲用普通电锅炖猪蹄子，就说：“不是有电压力锅嘛，用这个啥时候炖好啊。”母亲坦诚地说：“我又不识字，不会用啊。”盛祥连忙用手指着电压力锅上的功能区，用较快的语速给她讲解常用功能怎么使用，母亲像是听天书一样，只是点头答应。她一时消化不了这些新知识，听儿子讲完之后，就继续做饭了。
　　 餐桌上依然是一碗小米粥、一碗没有汤丝瓜鸡蛋，清婉走到餐桌旁看了看慢慢地坐下。她边喝粥边吃菜，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庞滴落到餐桌上，她不得不用纸巾擦汗。一抬头，婆婆把一碗炖猪蹄端上桌。三个猪蹄儿淹没在奶白色的猪蹄汤中，她端起碗，一股腥味扑鼻而来，不过她还是屏住呼吸喝了半碗。饭后她去给欣玥喂奶了，之后再添加奶粉。婆婆见盛祥还没有吃饱饭，就去帮忙冲调奶粉了。她舀了一勺奶粉直接倒进奶瓶里，然后望着奶瓶上的刻度发愣。许久，她才拿着奶瓶问：“这个刻度怎么看啊？”盛祥抬头一看急了“不是先加水再加奶粉吗？”婆婆知道自己又弄错了，愣在那里。盛祥放下筷子，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拿起奶瓶看了看，沮丧地说：“这些奶粉不要了，重新冲调吧。”他快步走进厨房刷奶瓶了。婆婆觉得儿子很浪费，看不惯又不能说，只好忍者。盛祥又重新冲好奶粉去喂欣玥了。
　　 盛祥才真正了解，之前教给母亲如何冲奶粉，母亲根本不会。照这样看，电压力锅等比较先进的家用电器，虽然教她怎么使用，估计也不会……从孩子出生到现在，办理入院出院手续、买油盐酱醋都是自己，还得帮忙照顾孩子，白天还得上班，自己也是极度疲劳。他想请个月嫂来帮忙照顾下。犹豫了很久，他忐忑不安地走进厨房，胆怯的和母亲说：“妈，要不我请个月嫂，还有二十多天才满月，能干几天就算几天吧。”正在洗碗的婆婆猛地抬起头，凶巴巴地说：“请月嫂干什么，不是还得花钱吗？”语气充满了强烈的掌控感。盛祥的话语权被母亲剥夺了，停留了片刻，就默默退出了厨房。
　　 盛祥斜靠在沙发上玩手机。婆婆粗略地操了餐桌，就快步走进了卧室，随手把门关上。清婉拿着水杯跛行走进厨房。洗好的碗筷放在灶台上，洗菜盆里有一些果皮、土豆皮等。切菜板没有刷，菜刀、勺子、漏勺横七竖八放在上面。整个灶台上布满了水珠、油渍和菜叶，空闲区域，放着大小不等的碗盘，里面的剩饭剩菜不知道放了多久。地上很脏，墙角凌乱的放着一些蔬菜。清婉心里咯噔一下，倒了水就走了出来。
　　 听着清脆的虫鸣，清婉搂着欣玥很快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多，清婉起夜喂奶，盛祥也帮忙冲奶粉、给欣玥换尿布。另一间卧室里，婆婆依然在刷抖音视频。这抖音视频如同长在她心灵的罂粟，能让她痴狂到不知道困倦。两个多小时一次起夜，这样的频次把清婉小两口的整宿觉拆分成了片段睡眠。欣玥的哭声惊醒了盛祥，他猛然睁眼，已是早上六点半。他迅速穿好衣服，匆忙走出卧室，见母亲卧室房门紧闭又折回卧室查看欣玥的尿布。清婉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坐起来，她以为婆婆已经帮盛祥准备了早餐，着急地说：“你快去吃早饭吧，不然晚了上班了。”盛祥正要给欣玥换尿布低声说：“我出去买点吃吧。”盛祥换好尿布，洗漱完就匆匆上班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婆婆才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走出卧室。
　　 餐桌上依然是和催乳有关的小米粥、鲫鱼汤、胡萝卜丝鸡蛋。清婉吃完饭，再次擦了擦即将流入眼睛的汗滴，起身向卧室方向走去。此时，婆婆正在给欣玥换尿布，擦屁股时，欣玥突然一泡尿弄湿了包被，也弄湿了大床单。婆婆给欣玥换了干净的包被，整理好后她费力地直起身来，看着欣玥说：“刚才看到她的肚脐眼怎么有些红肿？”
　　 “是消毒没消好吧，”清婉说。
　　 “早就和你说，让你去月子中心，你不去！”她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夹杂着一肚子的怨恨。
　　 “妈！你都说刘姐在月子中心差点饿死，你让我去？”清婉不管什么婆媳情分，敏捷怒怼。婆婆惊怔了，站在那里，无言以对。
　　 “前几天你儿子说要请月嫂，你嫌花钱不让请，这个我也没说你什么！”清婉顿了顿继续说：“刚开始你还说一万五千块钱你出一半，我想想觉得没必要去，到后来你也不再提及这事。当初我和俺爸说花那么多钱去月子中心不值当，俺爸也没拿出钱来让我必须去。”
　　 “我说了算！”婆婆理直气壮地说。
　　 “哼，你说了算，你说了算才不行呢！当初我们订婚，都通知好陪客了，你又说不摆酒席了。你说话不算话，这是人办事儿吗？”她一听儿媳是在翻旧账，就说：“别再说了。”端着那盆脏尿布，拿着脏的包被走出了卧室。清婉只感万箭穿心搬疼痛，委屈地哭了起来。
　　 中午十二点一刻，盛祥回来了。正在吃饭的婆婆惊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盛祥走到餐桌旁从帆布包里拿出饭盒和两个馒头，叹口气说：“没有活干了，下午不上班。”婆婆不语，低着头鸡血吃饭。盛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到餐桌上，拿着馒头坐下。婆婆低声说：“哎，你们想请月嫂，就请吧。”盛祥不解，惊讶地看向母亲。“哎，直接让你媳妇儿埋怨死了。你媳妇儿啥也不干，什么事儿也得我干，喂个奶还得躺着。”她喘口气接着说：“你媳妇儿嫌我不出月嫂钱。月嫂你们请，钱我出就是！”盛祥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盛祥走到卧室和清婉商量请月嫂一事。清婉窝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便强烈要求盛祥请二十四小时上门服务的金牌月嫂。盛祥以为清婉在说气话，不相信平日节俭的清婉这次是动真格的。盛祥难以置信地看着憔悴的清婉，再次确认清婉的要求，之后走出了家门。婆婆忙完家务，走进卧室，看了一眼欣玥。刚要走又回头说：“媳妇子，不是我说你，你心情不好，奶水就不好！”清婉置之不理。
　　 早上六点，随着清脆的敲门声，月嫂准时上门服务。她比清婉年长十几岁。她换鞋后，放好自己的日常用品，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她向婆婆了解了清婉平时都吃什么，吃多少。之后月嫂安排婆婆外出采购所需的菜品。月嫂把家里有的，灵活的、巧妙的搭配，做起了少量的、营养丰富的早餐。
　　 盘子里加了木耳的西红柿炒鸡蛋、小米粥中有胡萝卜丝、猪蹄不仅软烂十足还添加了菠菜和黄豆。“你先吃着，我再给你做点别的，”月嫂打开冰箱的冷冻层。她走进厨房又不忘回头嘱咐“哪些凉了，你先吃哪些。”清婉客气地点头示意。婆婆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来了，她向月嫂解释自己去哪里买的水果，这些蔬菜多少钱。婆婆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无法关上，她和月嫂说自己家里很穷，家里的狗咬着人了，人家报警，在警方的协商下赔了人家三千块钱……婆婆接着又和月嫂窃窃私语，本来是让儿媳去月子中心，儿媳不愿意去，还和自己大吵一架……有月嫂照顾清婉和欣玥，她就和月嫂说自己要回老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