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在河之北(小说)
《在河之北》
1
老人在河边搭棚,住了四十三年。
河叫北河,地图上找不到;老人也没有名字,身份证上写着“失记”。
他靠替人捞尸为生。上游的水电站每逢汛期泄闸,漂下来的有牛羊、屋梁、偶尔还有人。老人把尸首拖上岸,用河水洗净,摆在一块干净的白石板上,等家属来认领。没人认领的,他就挖坑埋进河滩,插一根削平的柳枝当碑。
柳枝抽芽,长成小树,河滩便多了一小片树林。树林替他挡北风,也替他记数:四十三年,一百二十七棵树。
2
这一年,雨水比往年都大。
雨下到第七天,老人在梦里听见水声像万人齐吼。他起身点煤油灯,灯芯刚亮,门板就被水拍倒。
洪水卷走他的锅、被褥、一本卷边的《楚辞》,也卷走了那棵最老的柳树——树下埋着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十年前落水,老人没找着她的家人。
水退后,河滩被淤泥重新铺平,像一张干净宣纸,什么都没留下。
3
又过了七天,第一批救灾的人来了。
直升机盘旋,记者把麦克风伸到老人面前:“您失去了什么?”
老人望着空空的河滩,答:“树。”
记者愣了愣,镜头切走。
当晚,电视播出画面:
“无名老人在洪灾中失去全部财产——二十七棵树,却仍在微笑。”
屏幕里,老人确实在笑,因为镜头外,有个穿红色救生衣的女人递给他一瓶水,瓶身印着“公益捐赠”。女人说:“您需要什么都告诉我。”
老人指着河滩:“想再种几棵树。”
女人点头,把这句话写进采访本,又撕下一页,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塞进老人掌心。
纸被洪水泡过,字迹很快晕开,成了一小团蓝雾。
4
冬天来临之前,河滩上运来了三百棵杨树苗,连带一车志愿者。
他们喊老人“大爷”,拍他肩,让他拿着铁锹站在镜头中间。快门咔嚓,第二天照片登上网络,标题:“最孤独的大爷,迎来最热闹的冬天。”
树苗被种成笔直的方阵,像一片急着长大的士兵。志愿者走后,老人每天提水桶巡看,把倒伏的苗扶直。
夜里,他听见树苗在风里吱呀作响,像一群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齐声喊他“爹”。
老人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有过一个孩子,名字失记。
5
转年春天,县里决定在北河建湿地公园,河滩被划入红线。
测量队插旗,旗上写着“入口服务区”。
领队的年轻人找到老人:“大爷,您得搬。”
老人问:“树怎么办?”
年轻人说:“移栽到更远的保育区。”
老人点点头,又说:“下面还埋着人。”
年轻人递给他一张表:“您标位置,我们迁坟。”
老人拿着笔,却画不出一个圈。四十三年,水把人冲散,记忆也冲散。
最后,他只在表上写:
“整片河滩,都是。”
6
搬迁那天,来了更多机器:挖掘机、推土机、带着吊臂的卡车。
第一铲下去,翻出一截柳根,根上还沾着碎布。
老人蹲下来,把碎布折好,放进衣袋。
机器轰鸣,他听不清自己说话,就对着驾驶舱比手势:
“慢点。”
司机看懂,放慢速度;下一铲,泥土里露出一只小小的红鞋。
老人拾起鞋,用袖口擦泥,忽然认出鞋跟绣的“囍”字——是那十二岁女孩的。
他把鞋扣在胸口,像扣住一颗不肯走的心。
机器继续推进,老人没有让停。他知道,自己也是被需要的一环:被需要让路,被需要沉默,被需要把记忆收进口袋,然后转身。
7
夜里,老人住进镇上的安置板房。
窗外是柏油马路,路灯亮得刺眼。
他躺在铁架床上,听见隔壁电视在重播去年的洪灾纪录片——镜头里的自己正对着镜头微笑。
老人起身,关掉电视,从怀里掏出那双小红鞋,摆在床头。
灯光打在鞋面,像两粒微弱的炭火。
老人躺下,对火轻声说:
“树没了,河没了,连我也快没了。
可你们还在,就还能长。”
8
第二天清晨,湿地公园开工。
奠基仪式后,领导们坐船巡游北河。
船行至旧河滩,有人发现水面漂来一株嫩绿的杨树幼苗,根须完整,像是谁轻轻放下。
人们捞起它,种在人工岛的中央,立一木牌:
“无名之树,纪念一位无名老人。”
那天夜里,老人在板房熟睡,没有听见水声。
他梦见自己回到河滩,树苗已成森林,林下野花像灯,照出一条通往对岸的窄路。
对岸站着很多人,有大人,有孩子,有穿红鞋的女孩。
他们招手,却不喊他过去,只喊:
“回去吧,树已经会自己走了。”
老人醒来,天刚亮,窗外一株杨树幼苗正贴着板房的铁皮,悄悄冒芽。
选自《巢圣微型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