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叠一只纸船儿(随笔) ——代“天方夜谭”文集序
一
2025年的春末一日,我和“天方夜谭”(真名田立勇)站在了北京之北的燕郊“潮白河”堤岸上。这是我们在江山文学网“东篱采菊”社团相聚三年多后的正式见面。
没有什么寒暄,彼此一见如故,剩下的,就是抒情了。彼此的身份和人生经历,都在文章里读过,了如指掌。文学,让我们省去了不少口舌。我们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是那种可以昂首挥袖抒情的人,普通的衣着,还胡子拉碴的。他说,抒情的人,如果花枝招展,那是在光怪陆离的舞台,不是在斑驳动荡的生活里。是啊,他刚刚在北京城跑一单纸业的生意,赶来和我相见。我习惯叫他“纸老板”,他说别叫“纸老虎”就可以。平时我们在网上交流文学,他就说,要充实自己,长点文学的细胞,确切地说,还是要在“纸上”做文章,但不能“纸上谈兵”……
我完全了解他在北京打拼的生活,是从他的《爱上羊杂碎》的散文开始的,那是90年代末,在北京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娘娘庙一处地摊,他请朋友的客,就在那里,说那份羊杂碎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可惜找不到形容词……我记住了他借用戏段子调侃自己的这句话。他的文学是从用文学来理解生活开始的,几块钱一碗的羊杂碎,吃出了饕餮大餐的感觉,从未有过。他说,这个词让他懂得文学对生活的干预和影响。在北京的地摊上还有自己的位置,比当年父亲在集市上吃“香油果子”兴奋感是爆棚的。便觉得,他的审美趣味和我接近,我曾说过年吃红薯就是大块的红烧肉。对不起“白玉汤”,对不起“东坡肉”,管不了那么多。
从父亲到儿子,从香油果子到羊杂碎,从乡下到京城,从农民到职业经理人……在没有用文学进行比较和思考的时候,这些变化都看不出有多少文学和人文价值。他跟我强调,这个时代,是为了给人太多机会的时代。他的很多作品,都有一些感慨,而非鸡汤。他的感慨是有深度的,有力量的,帮助读者找到认识自己、理解时代的方向。感慨,多包含着无奈的情绪,可能有90%的人的感慨,都变成了牢骚,但文学可以引导感慨的正确方向,感慨距离成熟的思想还有多远,谁也说不清。或许,他还停留在文学的荒原,但在靠近文学的芳草地。
我戏说,那时就相识,就去娘娘庙喝一碗羊杂碎。他说,早搬走了,还留着电话,记在本子上。他强调,那是他的真正“地摊文学”,很多事,加上文学的审美,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或许,这就是他既不弃商又执笔的原因吧。生活是有双重或多重滋味的,就像他写的《十三香》,集市上的“十三香小调”是“冀东艺苑三枝花(评剧,皮影,乐亭大鼓)之外的另一支奇葩”。他说自己突然长了一双透视眼,发现了美,甚至想休假回滦州,要去集市再寻小调美声。他发现,回家躺在热炕翘着二郎腿,实在无聊。自从靠近文学,回家反而变得忙碌而充实起来。
我要感谢他,把我的文章从“地摊文学”提了一个档次,弄成了“墙壁文学”。因为见面后我就折道去了他老家滦州,写了一篇《山因“药王”名》,他打印了几份文本,贴在了药王庙入门的墙壁上,等游客来“揭阅”……
他告诉我,用的是他经销的太阳纸业的好纸。把一张白纸变成文学的纸,这是他的梦想。所以我就不难理解他出版一本个人文集的想法了。文学,让他“不务正业”了,也找到了纸的真正用途。热爱文学,成了他感情里的新宠。
不过,他还是风趣了一顿说,在纸业领域他是不错的文学人,在文学堆里是小卒,很不出名,就像在燕郊一角还有一个他。每见出版社的人,谈到自己还“弄文学”,生意就开张了,人家都看着“文学”这个缘分而愿意下单订货。
他做纸张生意,简单地说,就是“卖纸”。衣兜里装着很正规、质量上乘的硬纸本本,撕下两页,递给我来一张说,忘记了小时候叠纸船儿了吗?我说,哪能忘记,曾经的纸船儿都载着我们的人生梦想。
二
随手折断一根狗尾巴草,给纸船儿插上了帆。借一阵春风来袭,放入河中。他说,他的纸船儿要经过老家的滦河流入渤海。这是地理。他违背了地理概念,但思乡的情感是真,我并不觉得不妥。滦河和潮白河是两条水系,在东猴顶山为分水岭,也有其合理的成分。
其实,我到底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图,他不是到此寻找童趣,而是给我了一个任务——为他的文章结集出版写点东西。而且,还给我规定了一个题目“叠一只纸船儿”。他的江山文集,已收百篇文章,这岂是一只纸船儿装得下?其实,他早有打算,社团的“李湘莉”女士,已经跟我透露过这个想法,只是我愚钝,或者是因为沉浸在童趣里,一时没调转方向。
“一纸可航”,载着他的文学梦想,漂流远方。令我想到《诗经·卫风·河广》里的典故“一苇可航”,不同的是,一个浪漫,一个是信心。文学的意义,寄托于一只纸船儿,这是文学的漂流,也是文学自信,从不担心会船毁帆摧,就是搁浅了,毕竟有过“东流去”的经历。“满船清梦压星河”,(温庭钧《题龙阳县青草湖》)他相信自己的纸船载得动清梦,在人生的长河里,让文学之梦找到载舟。结集出版在计划中,他说,好像是一件已经让他最值得回味的一件事,有些事,一旦站在起点上,就是最大的成功。他说这是他学习“市场营销”学里记住的一句话,没想到,在文学上应验了。
三
没有这只纸船儿,再近的地方,都不能漂流而至。
叠一只纸船儿漂回故乡,问候陌生而又熟悉的村庄,流放到自己曾经踏足驻留的地方。
咬一口阿龙从家里带来的驴筋,吞下半个馒头,坐在食堂餐桌前,就是闻闻大灶上的菜香,舍不得那一角钱。(《食堂的记忆》)他说,真正的吃货,会把食堂“嗅出”山珍海味的滋味。他告诉读者,每个人都应该从岁月里提取芳香。
如今的矿山,扫平了麦田。他听到的几乎都是诅咒,他却跑到麦田去畅想滦河两岸不远的未来:“复原开矿所占有的土地。我想,不久,一定会出现一片改天换地的沃野。”他说,最让人放心的就是农耕文明,不会让人陷入极度的恐慌。(《麦田趣事》)
每每回到家乡,他一定选择一个日子,站在滦河岸边,不再漂流自己的纸船儿,站立的地方就是船埠头,他喜欢如此“抚摸滦河肌肤的美感”,做一次次絮语,一遍遍对话。他说自己就是滦河里“浪花一朵”……(《滦水悠长》)他说有一种爱不能参与进去,需要默默地看着。
我不知,这样的审美是否有深度,但他喜欢去寄托。
他说,肯定有很多块滦河石流进了渤海,精美的石头会唱歌,不是说滦河石,滦河石是要去掀起惊涛巨浪。(《滦河石》)这何尝不是他在寻找自己的别样价值!“在历史长河里,从山上崩塌,滚落……”从滦河走出的人,不是被艺术家捧在手心里,揣在暖怀中,被发现做了雕塑的材料。这种人生定位,抛弃的是优渥感(他说离北京近是他的优势),或者本来就没有这个感觉,留下的则是磨砺和找到落脚地方的使命。
四
他的文章,最相信在故土上能够挖掘出宝藏。他的纸船儿就在宝藏里穿行,不是货轮,也相信可以载得动每一次挖掘的宝物。
我读他的这部分散文,还记得那句话——如果对故乡的历史和风景,连一个表达都没有,很难说是热爱故土。切中我怀啊!好在不是看透了我,我写了不少故乡的风景,他在给我的点评里说——我们都是拴在故乡身上的孩子。这话有意思,我追问才知,尽管我们的表现有些幼稚,不是椽笔巨毫,但可贵的是那份情感。他说自己是“身在北京心在滦(滦州)”,也不是不爱北京,他想让自己先沉醉在故乡里,不然老是想家……多么实在的话!
他驾驶着自己的那只纸船儿,穿行在故乡的风景里。故人,故乡,故景,能够在“故”里找到新的审美感觉,这是文学给他的机会。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值得欣赏的看点。多少人习惯了故乡故景,只是停在“知之”的层面。无疑,他的“故”有着启人新趣的意义。
“滦州皮影”,百万影子兵,他在童趣时光里独为将军。“滦州大铁桥”,如今驶过的是和谐号,在新旧对接的时空,到底有着怎样的美妙感。面对滦州的龙山,一改“有仙则名”,读到真龙横空的历史感。站在夷齐庙,用“万世可风”来解读华夏文明,找到真正的文明基因。滦州“大觉寺”里,认一个“觉”字,懂得觉悟历史的深意……
他的灵性在文学的助推下,纵横时空,心游万仞,神驰八荒。他说,这些是为了自己的脚步走得铿锵,而非去把风景装下。让我相信的是,每个人对风景的意义的不断挖掘,才成就了风景的内涵。这对读者是很有意义的,每个人都应该背负着故乡的风景,不然就显得势单力薄……
五
叠一只纸船儿,漂流到父母的世界。无论父母故亡,还是健在,每一个人都应该带着永远的虔敬,驾船以往。
他说,人生在父母身上获取的东西,除了生命,其他一多半是来自他们,这才是逃不开的宿命。
很多人说,父母不在,家就不在了。当然,父母是家的温暖灵魂。而多少人,终将和父母阴阳两隔,或离家而去,而能够回到父母的世界,不是清明节的香火,而是文学的纸船儿,因为文学给了我们面对父母抒情的可能。他真的是一个“情感导师”,送给我们一只船,摆渡着我们的是思念。
我们从朱自清的散文里,可能只是看到父亲的“背影”,作家的表现角度非常新颖深刻。“天方”是给读者一个父亲的“全影”。我特别喜欢读“天方”的“父亲系列”散文,他给自己的父亲“封神”了很多身份和头衔,还有他的精神状态。
他的父亲当过普通一兵,但从此有了自己的建军节。他的父亲提醒自己,在建军节这天,必须在“八项注意”外加上一条“记住节日”。父亲是铁道兵,所以《铁道报》要看,《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歌要唱响,曾经当兵的地方要去怀念,建军节的日子里要来一段正步走。不是要首长检阅,而是自己要检阅自己的军人气质……(《父亲的建军节》)
他说,军人的后代,不一定要踏着父亲的足迹去从军,但对于走过的路,经常深情回首,从不后悔没有升任一个“连职”,没有转义务兵。他说,从父亲那里,不要说“不堪回首”,必须使自己在停住的时候“可堪回首”,不要变成了一个反诘句。这些话,留足了空白,思考起来多么沉重。“上对得起父母”,这是每个人骨子里的执念,真正的“对得起”,就是不怕回首自己的人生。不必超越,也可不如,但不能“对不起”。
父亲卖过豆腐,混了个“豆腐田”的雅号,父亲很高兴,可以和“铁匠张”、“泥人张”、“风筝魏”、“鸡毛刘”的人站在一排了。一筐豆腐,可以成就自己的生活。(《做豆腐的父亲》)他的父亲得知“天方”写文章,也鼓励说,豆腐块写好了不容易,将来得个雅号“文章田”……
懂得满足,祸已远离。这是他父亲的经验。
从部队退役的父亲,做了一名“赤脚兽医”,得益于在部队有过养猪的经历。父亲说,什么事都有前因后果……(《“行医”的父亲》)可能,养猪在部队是最糟糕的“抓阄”,但父亲硬是学针灸,读医书,成了十里八乡的“名医”。他说“名在十里八乡足够了”,这是父亲的“行医”执照,卑微者的理想和现实之间最接近,理想从不失去高度。
作者说,他行孝很特别。到了过年节,北京城就空了,他把父母接到北京过大年。目的是换个地方团聚,但也为了给父母一份惊喜,让他们回到老家说起一个不一样的过年,在邻居前面抖落一番,图个好心情。
不过,他父母留下的都是遗憾,没有热闹,不能往来,有些孤独。一个“京漂”人,在北京租了一处房,父母从来不提,父母从不会说儿子过得不好。(《留在北京过大年》)于是,我们懂得了那些“北漂”,甚至“东南西漂”有着怎样的复杂情感。每一个漂泊者的人生都不一样,“天方”说,自己是叠了一只纸船儿,还能在北京“漂”,这个时代给了不少“可能”,也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他说,自己活在一个人也可创造“可能”的时代,足以欣慰。所以,他的文字是有呵护身世的温暖。沈从文说,“船停泊在河面时(常德)很羞怯”,(《常德的船》)那时曾经的“乡下人”的心态。他的纸船靠在北京的码头,借得了一份宁静。
他说,给父母一个“京华之夜”,也是孝道,不是每个父母都有过“京华年梦”的。他的散文,不重复那些不属于他的思想。
六
生意,是为了赚钱,发展产业。没有一种生意是轻松的,走过的人,无一不抱怨创业守业的艰辛。他却给自己叠了一只纸船儿,载着文学,驶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太多的人,并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甚至觉得接触文学就是分心。他却将文学也放进了生意里。
初创业时,他在八达岭附近的村子住,从公交站点到村子是1.7公里,每日步行,不断重复着,硬是把落脚点变成了“驿站”,他在那段路上遇见的事,相逢的人,都成了他的生意的动力。重复,枯燥,陌生,孤寂,都没有击败他,没有名言警句激励他,有的是“一去二三里”的诗意。(《1.7公里》)再长的路,不是关键在起步点,而是在落脚点,北京的一角收留了他,那是他的“世外桃源”,是没有送迎的“长亭”,1.7公里的短途加起来,就是长途,就能走向“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