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弓在弦上轻轻一颤，《新疆之春》曲末最后的主和弦尾音音符如叹息般消散开，余音绕梁，久久不去。
　　 卫冬梅从音乐意境中收回思绪，缓缓睁开眼睛，音乐厅里久久一片寂静，不禁萌生奇怪，突然间观众席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她才松了—口气，提着琴和弓，向前一步，面对起立向自己狂热鼓掌的观众微微鞠躬致谢。额前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湿透黏在脸颊上，嘴角挂着满足而幸福的微笑。
　　 演奏技巧娴熟，情感表达丰富，浓郁的民族风情和情感被表达得淋漓尽致。观众们为难得有机会享受到如此盛宴而兴奋，有节奏的掌声持续不绝。
　　 卫冬梅鞠躬也不歇。
　　 不知过了多久，掌声终于停了，观众们余兴未尽地坐下，完全忘记了这是今晚音乐会的压台戏。
　　 卫冬梅深深鞠躬，慢慢退进高高垂挂的幕布后，节奏明快的《拉德茨基进行曲》便响起来。
　　 “太完美了！”舞台侧边，一个低沉而陌生的声音传来。
　　 卫冬梅转头，见一个高挑的男人站在那里微笑地看着自己。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裤，脚上—双皮鞋雪亮，五官端正润朗，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一双深邃发亮的眼睛十分诱人，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
　　 “好帅！”卫冬梅心里赞道，却认为又是—个平白无故献殷勤的无聊公子，嘴角浮起一丝鄙夷，“谢谢，你……”她将小提琴递给助理，用琴弓轻轻敲打着手心。
　　 “恕我直言，如果在揉弦的速度和幅度上再把控好那么一点点，曲作者的情感和风格，甚至音色都会表达得更加丰富并且更具表现力的，也能使观众产生更为强烈的共鸣。”男人挺认真的。
　　 卫冬梅识破这是男人常施的“下马威”计谋，但又觉得他还是懂点小提琴的，自己刚才演奏时确实还有没完全把控好的地方，“多谢指教！请问……”
　　 “袁力，音乐厅刚来的钢琴调音匠人。”男人话语诙谐，向前一步，伸出手放在胸口，微微鞠躬道，“我是来‘调教’小施——明天演出用琴‘施坦威’的。”
　　 卫冬梅抿嘴乐了，注意到他的手指特别修长，指节分明，心里感叹：这是一双天生为音乐而生的手。
　　 “卫冬梅。”她也自我介绍说，轻轻握了握他主动伸过来的手，感受到他掌心里的火热。
　　 “我知道。”袁力微笑说，“我听过并看过你所有的演出录音、录像，给我留下了挺不错的印象。特别是演奏《流浪者之歌》那段华彩乐章，你的处理方式倒很特别，达到了音乐和心灵的完美统一，独树一帜，印象特别深刻，常回味如初尝，自可忘却千百年。”
　　 卫冬梅挑挑眉，“哦——你注意到了？许多人都只是单纯地听，或者议论一下技艺是否完美而已。”捋捋发丝，“对不起，并没有指责你刚才说到的揉弦的意思。”
　　 “音乐，从来都不只是技艺。”袁力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琴弓上，“而是灵魂的对话。你的琴声里……总有故事，每听—次，故事都会不一样，常听常新，次次都有新的启迪。”
　　 这句话像一阵微风，轻轻吹起卫冬梅心中的涟漪：知音。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㝠㝠之中，仿佛在很久以前曾听过这类似的话语，特别暖心，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甚至还觉得眼前的袁力也似曾见过，眉眼有些许熟悉。
　　 “你……也懂音乐？”卫冬梅脱口而出。
　　 袁力耸耸肩：“只会乱弹一点钢琴。”他指向舞台角落那架三角钢琴，“怎么样，要不要试试一段二重奏？我知道舒伯特的小提琴与钢琴作品——《D574》。”
　　 卫冬梅惊讶地看着他：“那是很冷门的曲目哟！”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听过你所有的录音。”袁力走向钢琴，坐下，掀起琴盖，“包括你在星辰音乐学院时的那场非公开演出。”
　　 那场非公开演出，卫冬梅确实演奏了这首曲目，受到热烈欢迎。便跟了过去，站在钢琴旁，“那场演出，只有不到二十人参加呀。”
　　 袁力没马上回答卫冬梅的疑问，诡异的笑笑，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指尖微微点压弹奏出几个音符：“我恰好是其中之一。”他抬头看着她，“来吧，第一乐章，A大调。”眼里是热情地邀请。
　　 一旁的助理小姐姐走过来，双手捧上小提琴。
　　 卫冬梅礼貌地对袁力微微颔首，将小提琴架到颈肩，琴弓轻触琴弦，等待袁力指尖下的琴声流淌。
　　 她闭上眼睛，酝酿情感，让美妙的音乐引领她进入状态，弯弯的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像是伏在琴弦上的两只蝴蝶。随着优美流畅的前奏响起，她轻轻拉动了琴弓，动听的音符在弦上扑腾扑腾飞起。
　　 悠悠小提琴琴声的加入，犹如山间两股清沏的泉水会流到一起，奇迹般地自然融合，胜似步入“潺潺湲湲無歇时，独立小桥风满袖，唯有忧蝉伴月鸣”意境。
　　 没有事前排练，没有乐谱，竟如此完美的触合，令两人都感到惊喜，他们彼此对望了一眼，舒缓柔情的旋律，如潺潺流水，似爱缠绵低语，流进心河的波浪里，漾起阵阵涟漪……
　　 此时，两人投入的真情，一如空中的飘雪坠落，静静消失在大地，却又刻在彼此的心里。
　　 音乐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美丽的音符还在空中交织、缠绕，两颗青春的灵魂似在真情对话。
　　 卫冬梅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能完全读懂自己的音乐语言，每一个顿音、顿弓，每一次揉弦，他都能以钢琴声回应得恰如其分，增一分则过，减一分则弱。
　　 曲终了，卫冬梅发现自己心跳加速，脸颊发烫：“你……弹得真好！”她轻声说，突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袁力的手指仍停留在琴键上：“你今夜的琴声，比录音录像里更加……真实。”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表达词语，“像是有一种我特别熟悉的……记忆。”
　　 “记忆？”卫冬梅很好奇，眼睛睁得大大的。
　　 袁力欲言又止，马上转移了话题，“下个月市里有个慈善音乐会，为儿童音乐教育募捐。我在牵头组织演出，希望你能参加。”
　　 卫冬梅正要回答，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对话。是助理打来的，提醒她明天的国际音乐节第一次彩练时间和安排。
　　 “我得走了。”卫冬梅有些遗憾地说，将小提琴放入琴盒。
　　 袁力从手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上，“考虑一下慈善音乐会的事。相信你的琴声能感动很多人，募捐效果肯定会空前。”
　　 卫冬梅接过名片，不经意间指尖碰到了他的指尖，顿时一股电流从接触点迅速向全身蔓延开来，面孔涨得通红。“我会考虑的。”她声音有些颤抖地承诺，慌忙抓起小提琴，匆匆离开，没有回头。
　　 袁力冷峻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颔首。
　　 接下来的—周里，卫冬梅一直忙于准备国际音乐节的演出曲目，却总在无意间想起那双能读懂自己音乐的眼睛，挥之不去，反而愈发强烈。
　　 那是周末的深夜，她练习完一段艰难的帕格尼尼随想曲后，刚在沙发上坐下，手机突然响起。
　　 “希望我没打扰到你休息。”是袁力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更加低沉而有磁性。
　　 卫冬梅心里狂喜，有意看看时钟——凌晨了。“调音‘匠人’也要工作到这么晚吗？”她半开玩笑地调侃。
　　 “只有在某些不眠的夜晚。”袁力轻轻笑道，“我在整理慈善音乐会的曲目单，想确认你是否能参加。非常抱歉打扰！”
　　 卫冬梅手指卷着自己精心编织的手机吊绳，“什么时间？”
　　 “下个月十八号。”袁力停顿了一下，“我还有个特别的企划……和你合作一部原创交响乐。”没有商量的意思。
　　 卫冬梅喜欢这样“霸道”的男人，“交响乐？原创？”惊讶地坐直了身体，“我从不演奏未经时间检验的作品。”
　　 “这不是普通的作品，也不是单纯的演奏。”袁力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它……与我的过去有关，与你的过去有关，也与我们的现在有关，甚至与全中国人的过去和现在都有关。”
　　 “啊！什么作品呀？创作？新时代的交响诗？”卫冬梅抢着话猜。
　　 电话那头没理睬她的问话，“我一直在寻找能完美演绎它的小提琴手，直到听到你的琴声。”电话里再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是袁力开始哼唱的一段旋律。
　　 简单却动人的几个音符，如同一缕袅袅轻烟飘进卫冬梅的耳朵，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膝盖上跟着节奏轻敲。
　　 “这旋律……”卫冬梅突然觉得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真的？”袁力突然激动起来，“在哪里？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卫冬梅努力回忆，“也许是和某个练习曲的片段混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几秒钟后，电话里重新响起，“明天能见面吗？”袁力问道，“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第二天下午，卫冬梅来到和袁力约定的咖啡馆。
　　 这是一家隐藏在老城区小巷中的一家小店，墙上挂满明星海报，黑胶唱片和老式乐器，店里环绕着优美的古典轻音乐声。
　　 袁力已经坐在角落，紧挨钢琴的位置，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件陈旧的木质盒子。见卫冬梅到了，忙起身迎接，让座。
　　 “这是什么？”卫冬梅在袁力对面坐下，好奇地看着那个雕刻精美的盒子。
　　 袁力重新入座，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我唯一的童年记忆。”这是—只音乐盒，盒里传出了清脆的机械演奏声，演奏的正是昨晚袁力在电话里哼唱的旋律。
　　 卫冬梅屏住呼吸听着，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这后一段旋律，与她最近创作的一部作品的开头几乎一模一样。“这不可能……”她轻声叫道，手指不自主地颤抖了，难道这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是孤儿，应该说是在福利院长大的。”袁力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他明白她的惊奇，“这个音乐盒是唯一与我过去有关的东西。院长婆婆说，被发现时，就放在我的身边。”
　　 卫冬梅好奇地拿起音乐盒仔细观赏。很快，呆呆盯着底部刻着的一行小字：“致我可爱的小圆圆：愿音乐指引你回家。——WGM”眼睛突然红红的。
　　 “怎么了？”袁力紧张而关切地问。
　　 卫冬梅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是我父亲制作的！”肯定的语气又惊又喜。
　　 “啊，你父亲制作的？”袁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父亲叫卫国民，是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老兵。当年他刚从音乐学院毕业，还不满二十岁。酷爱音乐，但为了祖国的安宁，果断放下琴弓，毅然拿起了打击豺狼的猎枪。父亲特别擅长制作小提琴，更喜欢作曲。他说他要用音符记录战友们史诗般的英勇，战斗空隙时，蹲在战壕里，创作了—些深受战友们喜爱的音乐作品，极大地鼓舞了战友们保家卫国，勇敢打豺狼的士气。”说到自己的父亲，卫冬梅就像打开了话盒子，“转业后，父亲做了—名音乐教师，后来担任了校长，依然对音乐创作孜孜不倦。他说，他每天都被祖国热火朝天的建设，勤劳的建设者们的事迹，以及他们创造的一个个人间奇迹所感动，他必须用最美的音符记录和讴歌他们，讴歌时代。父亲制定了宏伟计划，创作—部大型交响组曲《新时代的凯歌》，献给党，献给祖国和人民。因此，他常常深入生活，陶冶情操，激发创作灵感，完成了第一、第二乐章的手稿。组织和人们都期盼着他的作品问世。”
　　 卫冬梅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一群带翅膀的美丽小天使的绘画，泪水盈眶，“然而，不幸的是在我十岁那年……父亲从国家一个重点项目建设工地采风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残酷无情的车祸。血泊中，—叠父亲未完成的音乐手稿，在无声地随晚风翻页……”
　　 袁力的表情凝固了：“啊！你是说……”
　　 “我永远记得血泊中带血的手稿那个场景，那分明是父亲在告诫我：不要忘记为时代谱写乐章！”卫冬梅神情庄重。显然，又不愿让悲伤的情绪影响两个人的见面，“父亲有个习惯，他制作的每一把琴和音乐盒都要刻上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卫冬梅的声音哽咽，“而且……他告诉我，他曾经为一个特别可爱的小朋友做了一个音乐盒，那个孩子小名叫‘圆圆’，长得胖胖的，特别灵光，小嘴巴儿甜甜的，很会叫人。”
　　 袁力的手紧紧握住音乐盒，指节发白，“那个孩子…….是我？”
　　 “我不知道。”卫冬梅摇头，“但这段旋律……我发誓，我从没有听到过，却在我创作时，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中。”
　　 袁力突然站起身，走到钢琴前坐下，“跟我一起……凭各自心灵的感应，试试续—小段吧。”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奏出音乐盒旋律的延续部分，“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在尝试，要补全这段旋律，但总是不理想。”
　　 卫冬梅从随身携带的琴盒中取出小提琴，靠近袁力身边，闭上眼睛，竖耳聆听。随着钢琴声起，左手手指自行丝滑准确地按在琴弦上，毫不犹豫，奏出一串动听的音符。
　　 奇迹再现，两个人的琴声又一次完美契合，仿佛这首曲子一直存在于他们各自的灵魂深处，只是等待在此时此刻被唤醒。
　　 咖啡馆里的其他顾客们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沉浸于演奏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当最后一个音符还荡漾在空气中时，卫冬梅睁开眼睛，看见袁力正凝视着自己，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
　　 啊！他的目光怎么竟这样熟悉，是在那里见过？卫冬梅脑子里翻江倒海，突然茅塞顿开。“我想起来了……”她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回忆说，“那年暑假，父亲请来—个木工师傅修理学生们的桌凳。师傅身边带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小男孩总是躲在音乐教室门外的大黄桷树后听我练琴，一双特别乌黑发亮的眼睛盯着我，听得很入神，仿佛他很懂音乐似的。有一天，父亲把小男孩请进我家，小男孩一进屋就直奔墙角的钢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父亲高兴得合不上嘴，说无论如何要送给小男孩一个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