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布上春秋(散文)
过去贫苦年代,买布需要布票。我见过的布票是那种极小的纸片做的,上面印着“壹市尺”,“伍市尺”的字样,边缘有细密的齿孔。我家的橱柜里就保存着有几张,还是母亲和父亲留下的。
听母亲以前讲过,那小小的纸片,竟能牵动千家万户的生计,亦能照见人心之明暗。那年代,布票按人头发放,每人每年不过丈余。新布票发下时,家家户户皆郑重其事,仿佛接的不是纸,而是命。母亲每每接过父亲拿回来的布票都会将布票夹在一本红皮语录里,压在枕下,夜间翻身亦恐压坏了它。那语录后来散了页,布票却一张未少。我那时年幼,不解其意,只道是母亲吝啬,后来方知,那几张纸关乎全家人的体面——或竟连体面也谈不上,只是蔽体而已。
邻舍王婶,生得五短身材,脸上总堆着笑,见人便打招呼,声音亮得震耳朵。她家人多,布票总是不够用。每到年关,她便挨家串门,话里话外透着难处。母亲每回都匀她几尺,王婶千恩万谢地去了,过几日却端来一碟咸菜或几个馍馍,说是谢礼。母亲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转身对我们说:“王婶这人,不肯白受人恩惠。”
对门李家的妇人则不同。她瘦高个,寡言少语,走路时总低着头,仿佛地上有金子可捡。她家布票竟有富余,常与人交换粮票或油票。某年冬天,王婶想为小儿子做条新棉裤,布票差了三尺,去找李家妇人。那妇人眼皮也不抬,只说:“今年布票紧,自家还不够用呢。”王婶讪讪地回来,坐在门槛上发愣。母亲默不作声地从语录本里抽出三只布票,塞给王婶。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原打算为我和弟弟做件新衫衫的,这下只得将我和弟弟的旧衫接了一截袖口。后来有一天父亲替单位同事加班,同事给了父亲一张布票,父亲拿回家母亲一直没舍得用,说是等再攒一些过年给我和弟弟买布料,就夹在了语录本里。
布票之珍贵,在于它关乎冷暖,更关乎尊严。记得同班有个姓陈的同学,裤子短了,露出细瘦的脚踝,冬天冻得发紫。他母亲手巧,将裤脚放下一截,却有一圈明显的色差,深一块浅一块的,像补丁又不是补丁。同学们笑他“穿花裤”,他低头不语,脸涨得通红。第二天,他竟没来上学。后来才知道,他哭着闹着不肯出门,他父亲无法,只得将自家一件旧工装裤改了给他穿。那裤子肥大无比,他走起路来像只摇摇摆摆的鸭子,但也总算没有色差了。他穿着那条裤子来我家,母亲听他说母亲正苦于没有布票,走时母亲就把同事给父亲的那张一直没舍得用的布票塞给了同学。同学却说啥不要,他说他妈给他做的这件裤子穿着挺好的。
布票也见证过人间温情。楼上的张老师家女儿要出嫁,想置办件红衣裳,布票却差得远。邻里们知道后,这家一尺,那家两尺,竟凑齐了数。新娘子过门那天,穿着一件红得正好的棉袄,虽然针脚有些参差,却是全楼人的心意。张老师挨家道谢,说到动情处,眼圈都红了。那件红棉袄,新娘子穿了许多年,直到颜色褪成淡粉,还舍不得扔。
最难忘的是那年冬天,街道组织义务劳动,母亲不小心刮破了棉袄,棉花从口子里钻出来,在风中乱舞。她用手捂着破处,满脸窘迫。回家后,她翻箱倒柜找布票,却差着两尺。正在发愁,王婶来了,手里拿着布票,说是之前借的,现在来还。母亲愣怔——她何时借过布票给王婶?待要推辞,王婶却硬塞进她手里,转身就走。后来才知,是李家妇人悄悄把这事传开了,王婶第一个送来了布票。
后来随着人们生活的好转,布票也取消不用了,但母亲却反而觉得不习惯了。她说,“不用布票买布了,我倒觉得缺少了什么。”父亲笑母亲说,穷人穷命,看不到社会的进步。说是说,父亲还是让母亲把家里的那些布票留起来一张都不许弄丢了,说是古董以后有价值。母亲仍会把那些已经取消的布票夹在语录本里,偶尔翻看着。却不再避讳我们看见。母亲翻看时会说:“这些票子,记着那时候的日子呢。”后来搬家时,语录本突然不见了,那些布票也不知所终。母亲急得来回翻找,后来父亲在母亲存放衣服的木箱子里找到了那个语录本,那些布票安静地夹在语录本里裹在母亲以前用布票买的一块蓝布料里。
如今商场里绫罗绸缎堆积如山,人们为衣橱爆满而发愁。偶尔在旧货市场见到一张布票,静静地躺在玻璃柜里,标着不菲的价格。年轻人驻足观看,脸上写着好奇与不解。他们如何能想到,这小小纸片,曾经比金银还重?
布票虽废,但那些斤斤计较的温暖,那些在困窘中依然保持的体面,那些你帮我衬的情谊,却像经纬线一样,织就了一个时代的韧性与温度。现在的衣裳鲜亮多了,却鲜少有一件,能如当年接续拼凑的布片般,承载如此多的故事与深情。
时人每谓昔时苦,却不知苦中亦有人间味。布票之微,关乎生计之大;布片之薄,承载情谊之重。这些琐碎旧事,如今说来几近传奇,然而确是我们曾经的日子——在局限中创造,在匮乏中分享,在逼仄中相濡以沫的日子。
那是一个时代的质地,粗糙而温暖,就像母亲用接续的布片缝制的衣衫,磨得皮肤发红,却实实在在地护住了我们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