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永恒的离别(散文)
一
五月的厦门,凤凰花染红了半座城,空气里泼洒着热乎乎的气息。二十六日傍晚,琦接到大侄子的电话:婆婆突然晕倒在地,已叫了救护车。琦焦急万分,马上开车赶往岩溪。我忐忑地等待消息,一个多小时后,琦来电告知:婆婆过世了。消息如一块巨石,狠狠地击中我的心,泪无声滑落。与婆婆见面是半月前,那次她还好好的,身体硬朗,胃口也好,怎么就这样突然走了,让人如何接受?死亡在沧桑的中年,再次与我的亲人照面,让我感到命运的诡谲,捕捉到生命的真实与虚无、具象与抽象。少年时外公的过世,青年时外婆的过世,都没有婆婆的过世给予我如此强烈的精神冲击,或许是经历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看多了生老病死,才对生存之欢愉,死亡之沉痛有了深沉而敏锐的感受吧。
匆匆收拾几件素色的衣裳,赶往岩溪。
一路路灯明亮,我只觉满目漆黑,身心仿佛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荒凉彻骨,寒意彻骨。抬头望天,不见月亮,月亮难道也知人间有离别,躲入云层,为婆婆的过世而忧伤去了。
婆婆是一个最普通的闽南农村妇女,不识字,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而我来自江西,能听懂一点闽南语,但不会说,所以多年来和婆婆直接交流的机会不多。虽然婆婆不能诉诸语言表达对我的关爱,却用行动呈现着。得知我爱吃辣椒,而市场上的辣椒不辣也不香,婆婆遍访土辣椒种子,说服公公把家里有限的一块地大半种上辣椒,早晚浇水,锄草,摘虫,精心呵护。这几年,我食欲大好,大半归功于婆婆种的辣椒。有时一次性收获的辣椒实在太多,为便于存放,婆婆就晒干,收好,如此,四季我都有土辣椒可吃。一次中午突下暴雨,婆婆因收晒在天井里的辣椒,滑倒,右手骨折,躺在床上一个月,始终没喊一声疼,还对人轻描淡写地说,她这一年本就有个坎,逃也逃不掉,和收辣椒无关。我知道婆婆这样说是为了让我安心。
一年公公害眼疾,要经常去厦门眼科医院复查,为了方便,和婆婆在我们家小住。婆婆怕影响我,夜里、清晨起床,皆轻轻地,还叮嘱公公也要轻点。公公只要见我就喜欢念叨:我来厦门多年怎么还不会说闽南话?我学方言就是笨,也没兴趣学,懒得解释,每次公公说我就保持沉默。一次婆婆在旁听到,为我辩解,还让公公以后不要再说。和婆婆同住的那段日子,她从不以婆婆的身份让我做事,对我的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从不置喙。
那年没有开店,回岩溪休息一年。在岩溪住的房子是婆婆为我们“争取”来的。房子靠近菜市场,加上阁楼、店面,四层楼,是公公新买的。当时大哥一家和公公婆婆同住老屋数十年,大侄准备结婚正愁没有房子,公公却没有发话说这所房子给谁住,公公对所有的孩子一视同仁,明面上从不偏袒。大哥心里自然希望房子让给侄子结婚用,免得和他挤在一起。但是大哥从不敢对公公提任何要求,公公在家里很有威信,除了婆婆,大家都有点怕他。婆婆对琦一向偏袒,就对公公说我们回来没地方住,房子应该让给我们住。婆婆在公公面前说话极有分量,公公便交出钥匙,默许了我们的居住权。以前我们回岩溪从不过夜,主要也是厦门离岩溪很近,走高速不过四十分钟。自从有了这套房子,我们可以从容来往于城市与乡村之间,那是多少城市人向往的生活方式。
那一年,婆婆担心我们没有收入,又要还按揭,怕我们吃不好,经常背着大哥大嫂,把家里冰箱存放的鱼肉,亲朋好友送的蔬菜瓜果分一半给我们。别人送给公公的茶叶、糕点、干货、水果,甚至一袋冰糖,婆婆都要藏起来,让琦统统拿回,琦不要,她就生气,琦只好顺着她。隔个十天半月婆婆还偷偷塞几百元给琦,那些钱都是婆婆的私房钱,平日她都舍不得花的。那时我们的确囊中羞涩,为了按揭节衣缩食,婆婆的帮衬无疑雪中送炭,刻骨铭心。
一路想着婆婆的好,泪流不止,婆婆生前我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爱,如今她走了,我唯有用泪来表达对她无尽的哀思。
二
抵达岩溪,入院,穿过大门,大哥大嫂在前厅陪着几个上门吊唁的亲戚。经过天井里长长短短的花草,看到厅堂右侧的长椅,不免怅惘,那是婆婆常坐的位置。如今,再也不见婆婆坐在那里,再也听不到她和蔼地对我说,燕子回来了。
公公坐于堂屋,大姐的大儿子陪着他。公公一脸悲戚,巨大的悲痛席卷着他,让精神矍铄的他瞬间憔悴许多。他茫然地凝望前方的墙壁,遗忘周遭,也遗忘了自己,似乎陷入一份回忆里,那份回忆,想必有着他与婆婆一起走过的六十年的时光。
公公与婆婆晚年感情甚笃。
婆婆有时如小女孩般爱撒娇,有时公公心情欠佳,对她说话不免就大声点,或者做事欠考虑被公公责备了两句,就赌气躺在床上不吃饭,公公心疼她的身体,温言软语,百般哄着,她才肯吃。这令大嫂羡慕不已,因为大哥对她说话总是粗声大气,更别说温柔哄她了。
公公与婆婆老来几乎形影不离。早上,一起去菜园侍弄小菜。整个白天公公没事就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看书,练书法,婆婆会不时进去为他端茶倒水,然后唠嗑几句。黄昏时,彼此牵手去河边散步,乏了就坐在河边的石凳上看风景。晚上又一起坐在堂屋看电视,婆婆只爱看歌仔戏,公公就陪她看。
七十五岁后婆婆已不操持家务,但是公公每天喝的热水,婆婆一定要亲手烧制,灌好。公公的衣服,婆婆也一定要亲手洗,虽然家里有洗衣机,从来不肯用,谁要上前帮忙,她都不要。最初我不理解,后来才懂得婆婆只想通过这些小事履行自己做妻子的职责,来证明自己身体还硬朗,不让公公为自己操心。
在晚年时光,公公与婆婆在精神上和生活中已成为彼此的依赖和支撑,这是爱情的一种升华,是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动人诠释,没有风花雪月,没有轰轰烈烈,一切都藏匿在日常最琐碎的细节里。如今婆婆先离公公而去,公公一定感到特别的孤独,他的痛我无法感同身受,更无力抚慰,一切只有靠时间来缓解,时间有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只是痛会减缓,但是公公对婆婆的思念注定绵绵不绝。
婆婆躺在厢房角落的小床上,被一床大红色的棉被覆盖得严严实实,此时,触目的红带来的不是喜庆,反而凸显了悲凉。床头点着一盏长明灯,微弱的光焰缓缓摇曳,给人以凄清之感。走到床头,琦掀开棉被的一角,让我看婆婆最后一眼,婆婆脸色安详,苍白,像睡着了,可是她却永远不会再醒来,泪又不由自主地涌出。琦安慰我:婆婆在人间完成了她的使命,没有任何痛苦就走了,是有福之人,如果看到我们伤心她会走得不安生的。他表情看似淡定,但是我知道他的痛楚很深很深,只是他是一个男子汉,要表现出坚强的样子。
弟弟一家、小妹一家、侄子侄女等都陆续来了,大家的脸色皆呈悲郁,感叹婆婆走得太突然。小侄媳妇宽慰大家:婆婆年事已高,这个年纪走了也是正常,只是我们舍不得。大侄女乔华坐在床边嘤嘤低泣,脸色蜡黄,眼睛也哭肿了,她也在厦门,得知婆婆晕倒立马赶回,她是婆婆一手带大的,从小就和婆婆睡,和婆婆比和大嫂还亲。每次回来,和婆婆有说不完的话,心事、烦恼都向婆婆尽情倾诉。婆婆这些年住院,也多亏她照顾,让我们省了不少心。今日婆婆的突然离世,成为她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三
不久大姐也来了,她在另一个村庄,离镇上较远。这两年大姐老了许多,又黑又瘦,腿脚也不好。大姐一进屋就哭得稀里哗啦,她不是一个轻易暴露情绪的人,可见是真伤心了。大姐不是婆婆亲生的,因家里太穷,又是女孩,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送给婆婆抚养。因婆婆生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领养大姐只为“招弟”。大姐长大后虽知自己不是亲生,但把婆婆当成亲生母亲对待。只是她婚后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实在无力给婆婆什么。何况婆婆既不缺钱,凡事也亲力亲为,不肯麻烦别人,她能做的就是经常送些自己种的小菜,或者没事就过来陪婆婆说说话,陪她一起回忆过往。
领养大姐后,很快大哥,琦、二弟、小妹相继出生,且都身体强健,婆婆觉得是大姐带来的福气,对大姐疼爱有加。只是孩子一多,日子更为清苦而劳累。那时公公在别的村庄教书,周末才回,寒暑假方能在家住一段时间。平日里婆婆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要干农活,还要干一大堆家务,自是不堪重负。且当时婆婆一家和四户人家共居一栋面积不大的老宅,那是老祖宗留下的宅子,那四户人家也是亲戚。婆婆一家分到两间房,厨房在两房之间的小过道里,厅堂、天井共用,大家的鸡鸭也养在厅堂,大人加上孩子,二三十人,还有鸡鸭,又挤又吵。劳累加上居住不适,每次公公回来,婆婆难免抱怨两句,发点小脾气。公公压力也大,那时也年轻气盛,不肯相让,所以他们年轻时感情并不好,吵吵闹闹是家常便饭。
后来公公调回岩溪,婆婆一家也搬进新宅,五个孩子也慢慢大了,日子逐渐好转,婆婆身心变得轻松。尤其后来琦考上中专,二弟考上师范,让婆婆甚为欣慰,心态与脾气越来越好。随着年龄增长,光阴流转,公公与婆婆彼此理解、包容,老了感情越来越好,在家族中一时传为美谈。婆婆年轻时受了很多苦,但是晚年是幸福的。
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夜,一个沉甸甸的夜,悲伤撕扯着无边的夜色,每个人都陷入深深的沉默里,时不时的抽泣声此起彼伏。
两天后,婆婆被火化,骨灰装进一个黑色的匣子里,那个匣子变成一个人最后的归宿,令人五味杂陈。那夜我仰望天空,一个个星子似一个个迷离的眼眸,我想有两颗是婆婆的,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