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再次探访第二故乡——曹家边(散文)
曹家边是一个山村的名字。1969年3月我们6位上海知青插队在曹家边生产队,第二年又来了9位上海知青,一个小小的山沟沟里竟然来过15位上海佬,破天荒第一次。
曹家边生产队是江西省广昌县头陂公社(现在叫头陂镇)边界大队(地处江西省和福建省的交界处,属武夷山支脉)四个生产队中的一个。离开公社驻地、公路25里,其中8里平路,17里山路,往返50里。到公社办事,赶一次集,看一次病,到邮电所寄信……翻山越岭走一个来回至少5个小时。一早出门,风风火火办完事,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
曹家边山高水冷,劳作环境恶劣。春天三月,做秧田,上身穿着棉衣,下面打着赤脚,秧田结着薄薄的冰,脚伸下去,碰到刺骨的冰水立马缩上来。就这样,反复几次,脚麻木了,才能站到田里干活。
曹家边地无三尺平,出门就要爬坡。人们可能会对“龙脊梯田”的美景赞不绝口,然而,你可能不知在梯田劳作要比平地农田多付出几倍的汗水。田块小,弯弯曲曲,不要讲拖拉机来不了,就是水牛也不行,只能用体格小,力气弱的黄牛。
每天干活都得爬上爬下。“礼和牌”、“群礼下”的田在离村子三四里的山坳里。去那里干活,要带饭。最苦的是到那里割稻,因为割好稻,还得挑回来。每个人都得挑,我们上海女知青也得挑三四十斤。田埂本不好走,还要上坡,肚子又饿,这艰难可想而知。
蚂蟥更是让人生畏,平时一不当心,便被它吸了血,而且会流血不止。下雨天就更恐怖,站在田埂上,就能看到它们,像潜水艇一样浮上水面,脚一下水,马上就会有十几条土褐色的蚂蟥叮上来,拉都来不及,它们吸得可紧了,头皮发麻。
比蚂蟥更可怕的是蛇,这里有各种蛇,其中不乏毒蛇。不经意间就和你来个亲密接触。我就有好几回在作(砍)草的时候,抓住夹在草中的竹叶青,吓得我一身冷汗,它的颜色和青草一样,难以分辨。每次作草,都心有余悸。方国英就曾在晚上的厨房前被毒蛇咬到脚,他说当时脚就像爆炸一样,痛不欲生。多亏村民,及时弄来草药给他敷上,减少了疼痛和毒性的蔓延。又连夜把他抬到山下,转运到县医院,才转危为安,捡回了性命。救命之恩,使方国英对曹家边村民有深厚的感情。连这次,他已回来了三次了。
每年最苦的就是七八月的“双抢”,抢收抢种。稻田里热气蒸腾;令人窒息。稻割下了,稻梗上的虫飞到了腿上,密密麻麻,奇痒无比,为了割稻进度,没时间挠,只能忍着。插秧,虽说好点,可脚下的水已被太阳嗮得滚烫,难以下脚。脊背被太阳烤得火辣辣的,额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滴。
当然,也有轻松的时候,那就是耘禾,就是用禾耙把每行禾苗之间的土翻过来。我们十几个上海知青,会排成一排,一边耘田,一边合唱京剧样板戏,京腔在山谷里回荡,另有一种韵味。
为了尽量和贫下中农融为一体。我给自己制定了作息计划:每月出工25天(每天8小时),二天赶集,二天砍柴,一天休息。每年冬季回上海探亲三个月。
就这样,插秧、耘禾、割稻、挑公粮……老表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的工分也由7.5分,8.5分评到了10分,俨然已是强劳力了。几乎年年受到广昌县政府的表彰并获颁奖状。
1975年9月底,我被调到广昌县翠雷山垦殖场新建的知青农机厂,离开了奋斗六年半的曹家边。
曹家边的确是相当艰苦,但离开,还真有点不舍。主要是山里勤劳、淳朴的村民,对我们这群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上海佬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帮助,手把手地教我们学会农活,已经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而且,在这里我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向中国共产党跨出了可贵的一步。
1982年冬,我在上海结婚,给村里寄去了糖果和香烟,让曹家边的村民分享喜悦。
曹家边的经历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它磨炼了我们的意志,在我后来的工作中受益无穷,做什么都不觉得苦。方国英返沪后到美国洛杉矶创业,我问他苦不苦,他说,吃过曹家边的苦,就不觉得苦了。到东非肯尼亚开饭店的唐宝军,也如是说,这是我们插队曹家边上海知青的共同感受。
夸张地说,当时的曹家边对我们上海知青就是苦海,脱离就像超生。可离开了,却又想它!曹家边已成为我们的第二故乡。
2016年7月,我第二次退休,立马就和插兄结伴到广昌头陂探访曹家边。那时山路还没完全修通,只修到离曹家边3里路的陈军山。那天,天降大雨,没人领路,没进到曹家边。我和方国英站在风雨中,背朝曹家边的大山,拍了一张照片,安慰一下心灵。
第一次探访曹家边功亏一篑,留下了遗憾,在之后的日子里念念不忘。几次想去,终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今年,我已经七十七岁了,再不去曹家边,将来就困难了。
事不宜迟,出发!8月7日晨我们曹家边的唐宝军、方国英。胡雅仙,在插队头陂的吴秀娟、胡志刚的陪同下,一行六人,由方国英驾车,开始曹家边探访之旅。
8月8日中午,我们抵达广昌县城,入住翡翠洲际酒店。我们曹家边的邻居村民符镇邦及妻子已在酒店大堂迎候了,久别重逢,格外高兴。随即,他们在小城味道酒家二楼聚财厅为我们“接风洗尘”。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来了一大家子人,镇邦四个女儿来了三个,他的两个哥哥各来了两个儿子。女婿、媳妇、孙子、孙女……二十人的大桌子都坐不下。这样的热情,这样的人丁兴旺,是我们意想不到的。况且,他们都事业有成:有的开手机店、美容店,饭店;有的是小学教师、中学校长;有的是镇上的干部……可谓人才济济。
为招待我们,镇邦夫妇还带来在家特意做的有头陂风味的 “肉卒仔”(一种肉和薯粉做的肉圆)、“捶鱼”,让我们回味当时的味道,这可是当时很少吃到的上等菜。他们真是有心了,这就是曹家边村民的心意。
饭桌上,大家畅谈友情,回忆当年的艰苦生活。小青年最不解的是,当初你们上海学生为什么要到乡下来?到穷乡僻壤的曹家边来?我们顿感诧异,但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耐心地向他们介绍了上山下乡时代背景,以及那个时代知青的无奈选择。
傍晚,我们去探访了住在县城的曹家边村民刘月英,她当年可是我们村里的大美人。她今年80岁了,但还很健。夫妻两人住在新公房里,有130平,宽敞明亮。她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曾是党校的老师,我们到曹家边插队时,她才2岁,如今已退休。一个女儿和女婿在上海创业。儿子很优秀,是北大硕士,上海金融行业就职,在民生路买了两套房,经常接父母到上海住一阵。她说,当年因家庭成分不好,被迫嫁到了曹家边,头几年,她整天以泪洗面……
晚上,她们在恒辉大酒店点了一大桌子菜宴请了我们。
还没到曹家边,已感到曹家边村民的生活今非昔比,已感到曹家边村民的淳厚情义。
8月9日一大早,我们接好刘月英,便向头陂镇进发。到头陂镇有两条路:一条老路,一条高速。我们商定去走老路,返回走高速。一路上看到了城郊,立新,下湖,塘下,镰镜,锡坊粮管所等熟悉的地名,还看到广昌到头陂的直达班车。以前头陂到广昌的车票很难买,记得我们队里的几个女生,春节前回家探亲,买不到车票,只好背着行李,步行48里路到广昌,累惨了。遐想间,头陂镇到了,才二十几分钟。“头陂人民欢迎您”大幅标语赫然在目,亲切感油然而生。
镇邦在路口把我们引进他镇上的家。一幢二百多平的两层小楼,墙上挂着全家福,我数了一下,大大小小,十八人。四个女儿,四位女婿,八个孙辈,好福气!好羡慕。
稍事休息,两辆车向曹家边前进。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还能认出以前的路吗?镇邦驾车,一边开,一边介绍经过以前的什么地方,“这里是通往大队旧家庄的小路”,“这里是通往连云亭的小道”……
车在山道上,上上下下,盘旋而上,急转弯也很多,不熟悉路况,很难胜任。这条路是镇邦在担任边界大队书记时,筹款一百多万建成的。想不到,当初一个十一二岁,白白嫩嫩的小伢崽,现在竟然能干出功在民心的大事,人不可貌相!
我们的车在“福善亭”停下,这个亭子建于清朝年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离开曹家边还有5里路,这曾是我们歇脚的地方,到了这里就离家不远了。在亭子前拍了几张照,继续上路。
车行没几分钟,在桥边停下了,曹家边就在脚下。阔别50多年,我来看你了!来之前有人曾劝我别来,给我看他们前几年来拍的照片,说曹家边房屋倒塌,野草丛生,去没意思。可我觉得,我的脚不踏上曹家边的土地,我思念曹家边的心就悬着,放不下。
曹家边苍翠的大山依然巍然屹立,鹰头嘴、好汉坡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它们就在大山的东面,那是上海方向。我曾很多次登上二百多级台阶的鹰头嘴眺望上海。还清晰地记得,冬天挑公粮,我挑着一百十几斤的担子,一步一颤登上鹰头嘴,翻山越岭25里,送到锡坊粮管所。再空着肚子翻山越岭25里,回到村里,吃饭、休息。一连十几天,天天一担。……
拉回思绪,我仔细搜寻我们曾经的痕迹,令人很失望,大山下已荒草萋萋。我们十几个上海佬居住过的祠堂不见了,几十户的村庄没了踪影,连断壁残垣都不见。我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曹家边吗?
2003年,脱贫政策的阳光照到边界大队,经政府评估曹家边是全县200多个自然村里劳作环境最差的村,不适合人类居住,于是由政府出资让村民搬出大山。村民脱离了“苦海”,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发挥聪明才智,安居创业,过上了幸福生活。镇邦一家,刘月英一家就是最好的见证。
我眼里的悲凉一扫而光,这是幸福的“陌生”,这是曹家边村民的“咸鱼翻身”。我满心欢喜地找到队长每天早上喊出工,分工的斜坡,我们村没有喇叭,这里面朝大山,喊话有回音,大家听得见,比喇叭还灵。站在斜坡上,我戴好党徽,手拿国旗,背朝巍峨的大山,背朝曾经的村庄,虔诚地拍了好几张照片。我要告慰曹家边,我没有给你丢脸。曹家边不畏艰辛,吃大苦、耐大劳的精神,是我离开你的这些岁月里的精神支柱。
令人欣慰的是曹家边的古迹拱桥还在,这座桥很高大,落差十几米,桥边的几棵参天大树仍在,而且越来越高大。我们曾在这里歇息,我们曾在桥下的水碓舂米。
这座桥是曹家边历经沧桑的见证。我们在桥上合影留念,也让大桥见证我们的到来。
心心念念的曹家边,我终于看到你了,终于踏在你的土地上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踏实了。方国英这次回到曹家边深有感触地说:“曹家边这个江西山区的小村落,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淹没了,但在我的生命轨迹里却是里程碑式的存在。”肺腑之言,由衷之言!
亲爱的曹家边,你将永远“里程碑”式的存在我的生命轨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