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升洲村的蒜香(散文)
风“呼呼呼”地吹着,升洲村的芦苇“哗啦哗啦”响,窗户也“哐当哐当”摇,像是在拍手玩。我打开床头柜上的的玻璃罐,里面还有几瓣腌大蒜,泡在黑乎乎的水里面。一打开盖子,酸辣味儿“嗖”地钻进鼻子,还有江边湿湿的气,一下子就想起跟奶奶在升洲村老家的日子。
升洲村就在长江边,像条懒洋洋的大黄狗趴在那儿晒暖。村里的路是土做的,下雨就变得泥糊糊地,踩上去“咕叽咕叽”响,都能把鞋子粘掉,可好玩了。我七岁那年夏天,妈妈把我送到这儿,说让奶奶管管我这野小子。奶奶的老瓦房在村东头,门口有棵歪脖子柳树,枝条拖到江面上,风一吹就跟水里的鱼摆手,好像在说“你好呀”。
刚到那天,奶奶正坐在门槛上摘菜。我扔下书包就往江边冲,踩着芦苇丛里的水洼“啪嗒啪嗒”跑,惊得蜻蜓“嗡嗡嗡”飞起来。奶奶在后面喊:“慢点跑!掉江里要被大鱼吃掉的!”我回头做个鬼脸,结果“哎哟”一声摔进泥坑,爬起来浑身是黑泥,像刚从地里滚出来的泥鳅。奶奶拿毛巾给我擦脸,毛巾上有肥皂味,还有她身上的蒜辣味。我吸着鼻子问:“奶奶,你身上咋辣乎乎的?”她笑着捏我鼻子:“等霜降了,给你吃奶奶腌的蒜,保准你吃了还想吃。”
等啊等,终于等到霜降啦。头天晚上下了小雨,江面上飘着白蒙蒙的雾,像棉花糖一样,好想去咬一口。奶奶挎着竹篮,拿着小镰刀,带我去江滩挖蒜。她说江边的蒜喝了江水,比地里的辣多了,也脆多了。我跟在后面,踩着带露水的草地,裤脚全湿了也不管。江滩上的蒜躲在芦苇丛里,叶子尖尖的,像小狗耷拉的耳朵。我看见一丛就喊:“奶奶!奶奶!这儿有一窝胖蒜头!”她走过来,用镰刀轻轻一挑,紫皮蒜头就露出来,沾着黑泥,圆滚滚的像小炮弹。
有回我抢过镰刀非要自己挖,举着刀“嗨呀”一声砍下去,结果没砍着蒜,把旁边张爷爷种的蚕豆苗割了一大片。张爷爷拄着拐杖过来了,我吓得“嗖”地钻进芦苇荡,听见奶奶跟他赔笑:“老张哥,这孩子刚来不懂事,我赔你新摘的棉花。”张爷爷走了,奶奶钻进芦苇丛找我,我以为要挨揍,缩着脖子闭着眼,结果她挠我胳肢窝:“小捣蛋,蚕豆苗和蒜苗都分不清,白长这么大眼睛了。”
挖回来的蒜要先晾干。奶奶把蒜摊在竹匾里,放在柳树下。阳光透过柳叶的缝照下来,在蒜上洒了好多小光斑,像撒了把星星。我总爱趁她不注意,拿起蒜瓣当子弹打鸟,结果鸟没打着,倒把竹匾打翻了,蒜“咕噜咕噜”滚了一地。奶奶捡蒜的时候,我看见她手背上有好多褐色的斑,像撒了把芝麻。她的手指头有点弯,说是以前在江边洗衣服冻的。
洗蒜最好玩啦,要去村西头的石阶那。石阶是青石板做的,被江水泡得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奶奶蹲在最上面一级,把蒜放进竹筛里,在江水里来回晃。江水“哗哗哗”地流,凉得像冰,我总爱脱了鞋在下面的石阶上踩水,溅起的水花打湿奶奶的蓝布裤。她假装生气:“再闹把你扔江里喂大闸蟹!给大闸蟹开开荤。”于是我就故意把水溅得更高,看她的裤脚湿成深色,像画了幅怪怪的画。
有次我踩在青苔上,“哎哟”一声坐在了水里,屁股底下的石板凉得刺骨。此时竹筛里的蒜“扑通扑通”全漂走了,顺着水流往江心去。我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捞,捞起这个跑了那个,跑了那个又来这个。奶奶赶紧脱了棉袄裹住我,自己挽着裤腿追那些蒜。她的白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像串小银珠子。有瓣蒜漂得特别远,她踩着水去够,浪花打湿了她的布鞋,她也不管,终于抓住蒜的时候,咧着嘴对我笑,牙齿有点黄,却亮闪闪的,像星星。
腌蒜的坛子是个老古董,黑褐色的,上面有个裂纹,奶奶用布条缠着。她说这是她嫁过来时带的,比我爸还大呢,大好多好多。坛子平时放在灶台边,腌蒜前要拿出去晒太阳,说是能把潮气赶走。我总爱趴在坛子上听,说里面有虫子在唱歌,“嗡嗡嗡”的,奶奶笑着敲我脑袋:“等腌上蒜,就让蒜香把虫子吓跑。”
晒好的坛子搬回屋里,放在门槛上。从这儿往外看,能看见江面上的白帆,像一片片大荷叶在水里漂。奶奶往坛子里摆蒜,摆一层就撒一把粗盐,盐粒落在蒜上“沙沙沙”响。我趁她转身拿醋坛子的时候,抓一把盐就往江里撒,边撒边喊:“给大鱼加点味儿!大鱼快尝尝!”奶奶回头看见,拿手里的勺子敲我后脑勺:“傻小子,盐撒完了,蒜就没滋味了,没滋味不好吃啦。”可下次我还照样撒,看盐粒落在水里冒泡泡,比玩玻璃球还好玩。
往坛子里倒醋的时候更热闹。奶奶的醋是自己酿的,放在一个大肚子坛子里。她拿个小瓢往外舀,我就抢着要帮忙,结果手一抖,半瓢醋全泼在了地上,酸味儿“腾”地起来,呛得我直咳嗽。奶奶赶紧拿抹布擦,我看见她的手被醋泡得发红,想去帮忙,她却说:“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去看看江里的船来了没。”
坛子封好后,要放在炕头边的柜子上。奶奶说这儿暖和,蒜能快点变绿,变绿就好吃了。那些天我天天趴在柜子上看,数着日子过,一天,两天,三天……有回趁她去串门,我拿锥子在坛口的泥封上扎了个小洞,想看看蒜变样没,结果一股酸味儿“呼”地冲出来,吓得我赶紧用泥巴堵上。晚上奶奶烧炕的时候,闻见味儿问我:“你是不是动坛子了?”我摇头说没有,她却笑着说:“这蒜跟你一样,急性子。”
等啊等,终于到了开坛的日子。那天是腊月二十三,村里要祭灶。奶奶掀开坛盖的瞬间,整个屋子都飘着酸辣味儿,我吸着鼻子直咂嘴。泡好的蒜变成了碧绿色,像一块块翡翠泡在琥珀色的醋里。奶奶夹起一瓣递给我,我咬了一口,“咔嚓”一声,又脆又辣,酸水直往嘴里冒,却越吃越想吃,辣得直吸气还不停嘴。
奶奶坐在炕边看着我笑,自己却不吃,只喝碗稀粥。我说:“奶奶你也吃啊,可好吃了。”她摆手说:“我老了,吃不了这辣的,你吃吧,多吃点长得高。”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不爱吃,是想省给我吃。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变成了江里的大鱼,游到奶奶的坛子边,一口吞下好多好多腌大蒜。
开春后,江水解冻了,冰碴子“咔嚓咔嚓”响着往下游,像在赶路,赶得好快。我跟村里的小胖他们去江滩放风筝,偷偷从坛子里抓了一把腌蒜揣兜里。我们比赛谁能嚼着蒜放风筝,谁的风筝飞得高。我嘴里含着蒜,辣得眼泪直流,却使劲拽着风筝线不放,结果我的“大蝴蝶”真的飞得最高。小胖他们捂着鼻子喊:“太辣了!受不了!受不了啦!”我得意地举着蒜罐子转圈,脚底下没注意,“噗通”摔进泥坑,罐子摔碎了,蒜撒了一地,一地都是。
回家的路上我愁坏了,怕奶奶骂我,骂我捣蛋。进门的时候看见她正在补渔网,我低着头说:“奶奶,蒜罐子被野狗叼走了。”她抬头看我满身的泥点子,突然笑了:“野狗还能把你也叼进泥里?”我脸红得说不出话,她却起身从坛子里又抓了一把蒜,放进一个新罐子里:“下次别往深水里跑,江底的石头滑得很,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闹着玩的哟。”
那年夏天,我在江里学游泳,被浪打呛了水,趴在岸边咳嗽,咳得好厉害。奶奶听见动静跑过来,手里还拿着刚腌好的蒜。她拍着我的后背,把一瓣蒜塞进我嘴里:“含着这个,压一压腥气。”酸辣味儿从喉咙里钻进去,真的不那么难受了。她坐在我旁边,说这江看着温柔,发起脾气来能把船掀翻,让我千万别独自下水。我看着她被太阳晒出斑点的脸,使劲点头。
有天夜里起大风,窗户被吹得“哐当哐当”响,江里的浪“哐哐哐”撞着堤岸,像有巨人在砸门,好吓人。我吓得钻进奶奶的被窝,她的被窝里有股太阳晒过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蒜香。奶奶摸黑从坛子里捞了瓣蒜,塞我嘴里:“含着就不怕了,这蒜啊,就像江里的浪,看着凶,太阳一出来就平了,就不凶啦。”我含着蒜,听着她的心跳声,果然不那么怕了,还咯吱咯吱嚼起蒜来。她拍着我后背说:“慢点吃,别噎着,明早给你煮鸡蛋吃。”
转年秋天,妈妈来接我回城上学。临走那天,奶奶往我包里塞了满满一罐腌蒜,罐子用布包了好几层。她送我到渡口,江风吹着她的白发,像一团棉花。船要开的时候,她突然喊:“蒜吃完了,跟我说,我给你寄!给你寄好多!”我趴在船舷上点头,看见她站在柳树下,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城里的饭没有蒜香味,一点都没有。我把蒜罐放在书桌角,吃饭的时候就拿一瓣,同学们都捏着鼻子说:“什么味儿啊,真难闻,难闻死了。”我不管,照样吃得香。有次考试没考好,妈妈把蒜罐扔了,我哭着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洗干净放在床底下。夜里偷偷拿出来吃,辣得眼泪直流,却想起奶奶说的“浪再大,太阳出来也会平”,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后来每年霜降,奶奶都会托村里去城里卖菜的王婶给我捎蒜来。有次罐子里除了蒜,还有颗江螺壳,壳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王婶说是奶奶戴着老花镜画的,说让螺壳替她看着我好好念书。我把螺壳放在书桌前,写作业累了就拿起来看,好像能看见奶奶坐在江边,手里拿着螺壳对着我笑。
高一那年冬天,我接到爸爸的电话,说奶奶病了。我请假赶回去,老瓦房里飘着药味,盖过了熟悉的蒜香。奶奶躺在炕上,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见我就想坐起来,却动不了。她拉着我的手,手背上的斑更深了,像晒干的枣子。“今年没力气腌蒜了,”她喘着气说,“坛子里还有点去年的,你拿去吃吧。”我点点头,眼泪掉在她手背上,她想擦,却抬不起胳膊。
开春时奶奶能下床了,却再也不能去江滩挖蒜。我学着她的样子,在院子里种了点蒜,结果长出的苗瘦瘦的,一点不精神。腌出来的蒜也不绿,吃着发苦。奶奶尝了一口,却说:“比我腌的强,我们家小子长大了。”她吃蒜的时候,手有点抖,蒜汁滴在衣襟上,像朵小黄花。
高考完,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回升洲村。奶奶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看见通知书上的大学名字,突然哭了。眼泪掉在通知书上,晕出一个个小圈圈,像江面上的涟漪。“我们家小子有出息了,”她抹着眼泪笑,“以后去大城市,可别忘了江滩上的蒜哟。”那天她让我扶着,走到江滩边,指着远处的白帆说:“你看这江,不管流到哪,都记得自己的根,记得自己的根呀。”
大学报到那天,我把蒜罐放在行李箱最底下。宿舍在六楼,窗外没有江,只有高楼。我把罐子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想起奶奶门口的柳树。有次室友聚餐吃火锅,我带了蒜去,他们开始捏着鼻子,尝了之后抢着吃,说从没吃过这么香的蒜。我看着他们抢蒜的样子,突然想家了,想奶奶坐在门槛上择菜的样子,想江风吹过芦苇荡的声音,想极了。
那年夏天,我正在单位写方案,妈妈突然打电话来,声音抖得厉害:“你奶奶……走了。”我手里的笔“啪嗒”掉在地上,突然想起早上出门前,看见窗台上的蒜罐空了,当时还想着周末去买新蒜。
回去的路上,车开得飞快,可我觉得比小时候等腌蒜的日子还漫长。老瓦房门口的柳树叶子黄了,枝条垂在江面上,像在哭,哭得好伤心。奶奶的遗像放在堂屋正中,照片上的她在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菊花。我摸着遗像上的玻璃,冰凉冰凉的,突然想起她给我擦脸的毛巾,也是这么凉。
村里人说,奶奶走的前几天,还拄着拐杖去江滩边,说要看看今年的蒜长得怎么样。张爷爷看见她在那儿站了半天,手里还攥着颗蒜头。我走到江滩上,深秋的风卷着芦苇“沙沙沙”响,江面上的雾又起来了,像那年我刚来时一样。我蹲下来,看见石缝里有株小蒜,叶子在风里摇,像在跟我打招呼,说“你好呀”。
现在我还在腌蒜,用的是奶奶留下的那个带裂纹的坛子。每次剥蒜的时候,总会想起江滩上的露水,想起石阶上的青苔,想起奶奶追着漂走的蒜踩进江里的样子。上个月回升洲村,王婶递给我个布包,说是奶奶留的。打开一看,是罐腌蒜,还有个小本子,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记着:“霜降后三天挖蒜,用江滩的;盐要粗盐,撒的时候别让小子看见;醋得晒够太阳……”
江风又从升洲村那边吹过来,我拿起瓣蒜放进嘴里。酸辣味儿里,好像还混着江水的潮气、芦苇的清香,还有奶奶喊我“小捣蛋”的声音。远处的江面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呜——”地一声,像在跟谁打招呼。我知道,是奶奶在问我:“今年的蒜,腌得够不够辣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