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渔筐上的光(散文)
雨后的夕阳把校门口的水洼染成了碎金,风里裹着刚停过雨蚯蚓翻土的气味。接女儿的人潮里,一辆半旧的蓝色电动车吸引了我,车座上磨的有浅淡的印子,后架上的旧渔筐更加惹眼:竹篾早已泛着经年的黑,摸上去都显得硌手,筐沿缠了一圈磨亮的旧布条,边角几根竹篾翘着,磕碰的痕迹始终告诉着年月,但它却在余晖里浸出红釉色,里面像藏着半辈子光阴。我盯它走神:里面是装着酸菜鱼煲仔饭、是装着锡纸烤鱼,还是条鲜活带有淮河腥气的鲢鱼?
这时,放学铃声响起,扯着人潮涌动,栅栏里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女儿忙不迭地扑进我怀里时,眼角的余光看到,穿“同城急送”工服的男人正牵着小男孩走向电动车——他的工服洗得发浅,头发白了大半,从鬓角往头顶爬,像落了层霜,后背却挺得像老槐树。
“跟爷爷送三单再回家,成不?”他弯腰问,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小男孩背着印有哪吒的书包,仰头应着,熟门熟路把书包塞进渔筐,“咚”的一声,书包带勾住筐沿竹篾,他伸手拽了拽,跨上车后座,小手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角。电动车“嗡”地启动时,夕阳刚好漫过渔筐的竹缝,我下意识摸出手机,拍了张背影发“同城急送”骑手群——黑工服、红釉色渔筐、夕阳描金的剪影。
五分钟后群里炸开了:“这不是运粮哥吗?山西来的,去年暴雨我车坏了,他帮我把餐送到7楼!”“老爷子跑单比小伙子猛!”“运粮哥每天不跑个12小时都不休息的,给我们留点汤啊。”
傍晚煮面时,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手机震了震,一个头像是沉甸甸谷穗的好友申请跳出来,备注写着“我是运粮”。赶紧放下正搅着面的筷子,手背上还沾着面汤,指尖在屏幕上点了“通过”。“运粮哥好。”许久,他回:“本名早忘喽,”加个呲牙笑,“六十二喽,山西运城人,生在涑水河边。”顿时想听听运粮哥的过往,毕竟同是跑外卖的我们总会对别人产生浓厚的兴趣。“怎么来到豫南了呢?”“1963年爹娘挑着棉被移居豫南,怕老天不赏饭吃给我起名‘运粮’,运的是口粮,当然运的也是命。”微信那头沉默了半支烟的功夫,输入法的“正在输入”闪了又灭,才跳出一行:“谁知运到豫南,比想象中要困难。”或许他知道我对渔筐兴趣甚浓,紧接着蹦出来:“那会儿啊,渔筐就是命根子。”
他慢慢讲起渔筐的年头,指尖似乎在手机屏幕上顿了顿,像是摸着竹篾的纹路一点点的解刨:“那筐子是我娘编的。”
“1969年冬天,淮河结着冰,我娘揣着把砍柴刀……”他发语音,背景里有电动车驶过减速带的颠簸声,“她专挑长了三五年的青竹,说老竹太脆,新竹太嫩,只有这种竹篾才有韧劲。砍回来的竹子在火塘边烤,烤得竹皮冒油光,她就坐在小马扎上,借着煤油灯的光削篾——左手左手攥着竹段,右手拿刀,刀刃贴着竹骨走,削出的篾片薄得能透光,边缘却磨得溜光,怕扎着人。”
“编的时候更讲究,”他又补了段文字,“筐底用三股粗篾绞成绳,打底时‘人’字套‘井’字,编到腰身再收七分紧,她说这样装鱼不漏,装粮食不撒。最后还在筐沿缠了圈蓝布条,是我娘陪嫁时的头巾撕的,说提着不硌手。那年除夕前编完的,我娘手指缠满布条,血渗出来,在蓝布上洇出点点红,她却笑,说‘这下咱家运粮,总算有个正经家什了。’”
讲起1970年淮河边,七岁的他背着这只渔筐,跟着爹去河滩捞鱼。“筐比我半人高,娘在筐绳上打了三个节,好让我能拽着走。”他说,“那年淮河水涨了点,浪打的筐底‘咚咚’响,我瞅见水面翻起鲢鱼的花,举着筐扎进浅滩,五斤重的鱼在筐里扑腾,溅的我满脸泥,我死死按住筐沿,指节都白了。”
他长到能蹬二八大杠的年纪,爹在车后座焊了铁架,渔筐就稳稳地绑在上面。“天不亮就去码头装活鱼,筐底垫着水草,鱼在里面能活一整天。”他发了个笑的表情,“我娘早早就起来煎鱼肠,用油纸包着塞进兜里,说‘卖鱼时嘴甜些,给人多摘片鱼鳞,下次还来’。车铃一响,巷子里的王婶李嫂就端着铝盆出来,有的要鱼鳔,有的要鱼籽,我都要筐边的小刀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筐边的蓝布条都磨成了白的,却总带着股鱼鲜混着煎肠的香。有次遇着暴雨,我把筐子倒扣着遮雨,自己淋成落汤鸡,回家娘没骂我。”
八十年代,生活慢慢好了起来,开了批发部,塑料箱渐渐替代了渔筐,可他总把它摆在柜台后。“儿子出生那天,我正给筐子刷桐油,听到报喜就往医院跑。”他说,“我爹在店门口把渔筐倒扣着,铺上红绸当鞭炮架子,说‘当年这筐子装着救命的鱼,现在得装咱家的喜’。红纸屑钻进竹缝,三年都没褪干净,我娘每次擦柜台,看着红纸屑,说‘这是日子的红,得留着’。”
2011年儿子接了班,买了冷链车,说“爸,您歇着吧”。他把渔筐擦得锃亮,挂在仓库的墙钉上,竹篾上的桐油在光线下泛着琥珀色。“可我总忍不住瞅它,”他发个哭脸,“有次孙子怕凳子够筐子,被竹篾勾住了衣角,我赶紧把他抱下来,忽然发现筐底的‘人’字纹里,还卡着红纸屑——娘当年说‘筐子记事儿’,果然没骗我。现在摸着它,还能想起娘坐在火塘边编筐的样子,想起鱼在里面扑腾的劲儿,想起那些年靠着它,把日子一点点往前拽的滋味。”
“可我闲不住,”他又发了个哭脸,“人老了,骨头里还是想动弹。这筐子跟了我一辈子,它能歇,我不能。”
“现在电动车比二八大杠轻便,渔筐还是那只。”他说,“当年送儿子上学,后座是渔筐加娃,娃总抠着竹篾数电线杆;如今送孙子,是渔筐加书包,书包上的哪吒总蹭得竹篾发亮。动力从两条腿变成了锂电池,活儿没变——都是把日子往前送。”
周末傍晚约在拉面馆,他带瓶磨白标签的“杏花村”汾酒,瓶身被手汗浸得发黏。馆里满是牛肉汤的香,老板在案板上“砰砰”摔着面团,汤锅上的白汽把窗外的夕阳晕成一片。喝到兴致,“第一杯敬过去。”他仰头喝干,喉结动得像吞了整条涑水河,“当年逃荒,爹娘挑着我走,扁担在肩上磨出红肉,说‘往南走有水就有粮’,可粮还得自己挣,渔筐就是挣粮的家伙。”“第二杯敬现在。”他亮起手机订单,师范大学到浉河大市场,十三分钟6.3公里,七个红绿灯,“当年蹬二八大杠,遇着上坡得弓着腰推车,脊梁骨像要断;现在电动车拧一下把手,坡就爬过去了。”“第三杯敬将来。”孙子扒桌沿小声背“白日依山尽”,奶音漏在面汤里,运粮哥忽然红了眼:“我爹没读书,一辈子认不得自己名字;我读三年级,会写‘运粮’俩字;儿子大学毕业,在城里开公司;我孙子……”他没说下去,抬手把酒倒在地上,酒液渗进砖缝,像盛着整条淮河、整条涑水河,也盛着三代人没说出口的盼头。
走出饭馆,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他的电动车和我的并排停着,渔筐垂着几缕磨白竹篾,我后备箱里,女儿刚换下的旧书包还没来得及洗,书包上的小熊挂件蹭着金属边。地上的影子叠成一团,渔筐的弧影挨着书包的方影。“你看,”他指影子笑,“过去和将来,就隔一道光。”最后一抹夕阳钻进楼缝,渔筐上被日子焐出的釉色,正和书包的塑料扣一起,悄悄亮成了路灯的暖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