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最美】老姑婆记(江山散文) ——柴门笔记之那人那事
老姑婆是爷爷的妹妹,父亲的姑姑,家在仙居下各镇西郊村。老人家离世已30多年,但慈爱宽厚、知书达礼、豁达大度的形象,豁然在目,仿佛昨日重现。
这些形象,是自小开始,她老人家一点一滴留给我的。
从小的记忆中,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往西郊跑。那时,我才呀呀学语、蹒跚学步,常常是两脚跨座在父亲的肩膀上,“骑人马”跨过朝花岭、涉过下高溪,才到西郊。西郊村口,有个铸镬坊。走过铸镬坊,常见一个老人家坐在巷口,与一堆人聊着天,也仿佛在迎接我的到来。这个老人家,就是我的老姑婆。
老姑婆一人住着,房屋破旧,光线不好,但灶台、碗镬、床铺,包括身上打扮干净清爽。一见到我,就从拦腰裙里给我掏糖果,一进家门,便泡鸡蛋茶、烧浇头点心。然后,亲昵地抱着我,与父亲拉着家常。在老姑婆这里,幼小的我获得满满的慈爱、温暖。
后来,我由小常客,成了小长住客,隔三岔五的,一个人跑到西郊住上一段时间。这里,不但有老姑婆,还有我的二姑一家。二姑是老姑婆的媳妇,只是我家兄妹叫姑夫尧荣为叔叔。尧荣叔叔是姑婆从小领养的,曾过继给我奶奶。尧荣既是姑父,又是叔叔。我家与老姑婆是亲上加亲。
在西郊,有吃有玩,我得到无限宠爱。
去西郊多了,也就认识了很多小玩伴,甚至熟悉了癞头四川、鲎背继火、大头米国这些大人。我早早知道癞头四川原本是吃公家饭的,后来被谴送回村,平反后结婚成家;鲎背继火、大头米国是村里名人,后因为一件琐事,鲎背继火用柴刀砍了大头米国。
五六岁那年夏天,老姑婆被人“抄家”。一群佩带红袖套的人,黑龙虎眼踢开老姑婆家门,不问青红皂白地翻箱倒柜,有几人还手拿铁锄、铁锹,在老姑婆及二姑家门前屋后掘地三尺。最后,把箱柜里翻出,以及地里挖出的东西,装在大麻袋里运走。尧荣叔叔目瞪口呆、一脸愤怒,二姑哭天喊地,而老姑婆一脸平静,微闭着双眼,“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住地念叨。一双老眼,却见泪花闪动。
这一幕,我印象深刻。因为这天,我正好在老姑婆家,是亲眼目睹。
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父亲。父亲说,老姑婆家被抄,是因为早早过世的老丈公,做过早年上海、宁波等地的银行行长。
这事发生不久,我又听说老姑婆在村里吃尽了苦头。丈公过世早,老姑婆成了村里人的批斗对象,常被拉上台接受批斗,最可怕的,是夜里要她看守村里的死人。
此后的岁月,风平浪静。我一天一天地长大,老姑婆一天一天地老去。在这过程中,我和弟妹这些后辈们,年复一年享受着来自老姑婆的慈爱,比如晚辈们生病了,她会整夜坐在床前,口念佛经,虔诚地求菩萨保佑;晚辈们生日到了,她会亲手做上一碗香气扑鼻的生日面。但慢慢地,我们在她老人家身上,发现了与许多农村妇女不一样的品性。比如,她能念四书五经,会写一手漂亮的小楷;比如,她胸怀宽广,隔壁有户人家,经常批斗老姑婆,她把冤屈装在心里,平日依然以礼待人,常说隔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让他三分又何妨;比如,她对晚辈爱而不宠,我们与人吵架,她总是当面严肃批评,背后教育我们要得理让人,不计较一时意气;比如,她情义有加,对我家奶奶,都以大嫂尊称,对杭州的小公,一直以小弟相称,对亲戚邻舍家的困难,常无私相助。
正是老姑婆身上顾大局、识大体、明事理的品行,让她在获得了众乡邻的尊重。在西郊,门口邻舍发生纠纷,总是喜欢请她老人家主持公道;娘家象坎的人,遇到婆媳矛盾、邻里纷争,也常请老姑婆作“老娘舅”。老人家分析问题精辟入里,解决问题客观公正,她一到,矛盾、问题烟消云散。
老姑婆是世纪老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她迈入九十高龄,身体仍然硬朗,手脚灵便、头脑清晰,一人独住。只在晚上,由大孙子志勇陪着她睡觉。那时候,我常与爱人携幼女希希去看望她,常见到她老人家缝缝纳纳,偶见她戴着老花眼镜在纸上写着什么。
九三年夏天,我忽然接到尧荣叔叔电话,说老姑婆病了,住不进医院。我找到仙居的朋友帮忙,也无效果。好在表妹义妹机灵,几经周旋,方住进下各镇医院,医院诊断老人家得的是胆囊炎。虽说是小病,医院却是回天无术。几天后,老姑婆去世,享年93岁。听义妹说,当初,老人家是坚拒上医院的,说后辈们都很孝敬她,此生无憾了。
在整理老姑婆遗物时,我们发现,她老人家竟为每一位后辈,准备好了被子、衣服、鞋子、帽子,并在纸条上分别写上名字,夹在这些物品后面,作为送给她的最后的礼物。爱人灵芳当时泪如泉涌,说老人家当初缝缝纳纳、写写划划,竟是在为我们准备礼物,至死还想着我们。在爱人眼中,老姑婆是她所认识的最为理性、慈爱的老人。
老姑婆出身贫贱,何以如此知书达礼?此前,我只知道老丈公身份高贵,老姑婆的学识、品性,应与老丈公有关,对老人家的具体经历,了解甚少。后来,在长辈们的讲述中,才有了具体了的了解。
当年,老丈公家开有银库,是括苍山脚西片的名门望族。因家底雄厚,丈公自幼得到良好教育,毕业于国立政法大学。丈公上辈迷信,请算命先生用生辰八字给丈公找媳妇,遍寻方圆十里,只有我的老姑婆与丈公最合。丈公是有文化的人,起初对父母包办的婚姻颇为抵触,因我的老姑婆美丽、聪慧、能干而欣然接受。
老姑婆嫁到西郊后,便成了家里主力。丈公忙于公务,常年在外,她毅然承担起了管理银库、田地重担。按夫家要求,先是历经裹脚之苦,由“大脚女”变成“小脚囡”,然后读书认字,学习三纲五常、诗书五经、管帐管田地、维持家计。老姑婆天资聪颖、敏而好学、刻苦勤奋,不出半年,就把整个家撑了下来。
丈公虽毕业政法大学,但不愿做法官、军官,后经同学等引荐,先后做了上海、宁波银行的总经理、董事长。在上海任职时,正逢松沪会战爆发,丈公倾囊而出积极支持抗日。小时候,我见过老姑婆珍藏的当年松沪会战第十九路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庭楷,松沪警备司令戴㦸三人合署写给丈公的报捷与感谢信。
按说,老姑婆可以追随丈夫去做太太的,可家有年迈的公婆、喏大的家产,最终坚守在括苍山脚的西郊。当年,丈公家有长工、丫环。老姑婆待长工、家丫为自家人,还认了一个家丫做干女儿,直到她出嫁。当这让老姑婆获得了良好口碑,解放初评成份时,乡里、村里干部起初要评老姑婆家为地主,但村里群众及长工、丫环纷纷出来说好话,最后给老姑婆家评了个小土地的成份。
因为老姑婆的聪慧贤淑,丈公与她感情甚笃,遗憾的是两人多年没有孩子。而老姑婆没有遭到夫家人嫌弃,甚至和睦如初,靠的全是她的忍辱负重、贤淑能干。丈公为了延续香火,先后找了两个相好的,可是没有结果。此后,老姑婆委屈求全,先后在家乡找了两个姑娘,送到上海、宁波服侍丈公,同样没有结果。
现在想来,老姑婆当年容忍丈公并两次忍辱送女,似乎是出于她的勇敢、决断,实则是她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封建观念的死守,对丈夫及这个家的忠诚。
在她后来领养尧荣叔叔的故事中,也表现了这一点。
在丈公领养大儿子时仙(又名哪做)“冲喜”后,老姑婆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丈公一家人喜出望外,殊不知这大肚子是老姑婆装出来的。近十个月过去,孩子呱呱坠地,殊不知这个孩子,是老姑婆用4块银元,从下各买来的,名叫时忠。老人家生前说,当时丈公正患重病,而住在隔壁的一户人家,正凯觎丈公的家产,这一愚孝之举,全是为了保护丈公一家。
为保护时忠平安成长,老姑婆将他交给我奶奶带养,而同龄的二姑金菊,则交给西郊邻村下山头的一户人家带养,这户人家穷得住在一处叫乌龟殿的庙宇中,从小吃尽苦头。时忠吃奶奶的奶长大,按父亲的辈份排,另名尧荣,后来与二姑成亲,成为我的姑丈。
老姑婆的故事,传奇而凄美。我们这些后辈,讲起她老人家的往昔时,都说她的人生,就是一部世纪电视剧,她在近达一个世纪的岁月里,她以自己的聪慧、勤奋、好学、慈爱、忍辱负重、不畏艰难,书写了一个世纪老人平凡而伟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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