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树阴下的人(微型小说)
一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每天下午都会摆一张磨得发亮的石凳。
石凳不是谁专门放的,是一块早年拴马的残桩,被鞋底磨平,就成了凳子。
第一个坐在上面的,是阿黎。
阿黎不是本村人,是五年前嫁过来的。丈夫长年在外做塔吊工,家里只剩她与一畦辣椒地。辣椒要趁露水未干时摘,摘完她就把竹篮搁在槐树下,自己坐在石凳上,用帽檐挡光,数公路上经过的卡车。
她不知道自己好看,只知道自己“在”。在,就不断有人路过,停下,借火、借水、借问——
“大姐,前面有饭馆吗?”
“妹子,这辣椒卖不卖?”
“姑娘,上海往哪儿走?”
她递水、指路、称辣椒,偶尔也收下一句“谢谢”。那两个字像蜻蜓点水,点到为止,她从没把它们带回家。
二
第三年夏末,村里来了个收旧手机的年轻人,叫小庄。
小庄把面包车停在槐树下,挂出手写招牌:高价回收。
他第一天就注意到阿黎。她坐在石凳上,篮里辣椒红得晃眼,像故意给他的广告牌补色。
小庄递过去一支烟。
“等人?”
“不,等风。”阿黎说。
小庄笑,以为这是城里姑娘的俏皮话。他蹲下来,帮她把辣椒按大小分成三堆,顺手把最大的那堆装进自己口袋:“我路上吃。”
阿黎没阻止,只说:“前面五十里都没有饭馆。”
第二天,小庄又来,带来两瓶冰镇汽水。
第三天,带来一把折叠遮阳伞,替她把整个石凳罩住。
第四天,他收走了她用了四年的旧手机,却把自己的号码存进新手机的首位。
阿黎看着通讯录里孤零零的“小庄”,忽然想起丈夫走时,把号码写在她手心里,汗一浸就花了。
三
冬天,槐树秃了,石凳上放了一只棉布垫。
垫子是小庄从城里带来的,墨绿底,绣着白槐。
阿黎坐在垫上,像坐在一片迟到的春天里。
他们开始说话——
说辣椒的辣度、塔吊的高度、说小时候偷摘未熟的柿子怎样涩得舌头出血。
说到口渴,小庄就起身去买水。
阿黎望着他背影,第一次发现:原来“被需要”也可以是一条双向的路。
四
腊月二十三,丈夫回来。
他给阿黎带了一条玫红围巾,也给槐树腰上缠了一圈彩灯,一闪一闪,像给树上了铐。
除夕夜,丈夫喝着酒,说起工地摔死的人,说起明年要带孩子一起去城里读书。
阿黎把围巾绕在脖子上,玫红映得脸发烫。
她忽然起身,跑到槐树下。
石凳上空空的,墨绿垫子被雪埋了一半。
她蹲下去,把垫子抽出来,抖落雪渣,却发现垫子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
“谢谢你让我问路——小庄。”
雪落无声,那行字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再见。
五
过完年,丈夫走了,孩子留下。
阿黎每天仍去槐树下,把竹篮换成孩子的书包。
她坐在石凳上,看孩子追蜻蜓,看卡车扬起的尘土,也看偶尔停下来问路的陌生人。
她不再主动递水,但如果有人递给她一支烟,她会接过,借个火,然后指给对方正确的方向。
她仍旧被需要——被孩子、被路人、被土地。
只是,她学会了先给自己留一口水、一点风、一段不必回应的沉默。
六
又过了几年,县道改线,村口修了高架桥。
卡车不再经过,槐树被围上护栏,挂“百年古树,禁止倚靠”。
石凳被挪到护栏外,成了真正的“遗物”。
阿黎在树下开了一间极小的小卖部,卖水、卖烟、卖创可贴。
她把小庄当年留的那把遮阳伞撑在门口,伞骨已经锈了,却还能挡住正午最毒的那缕光。
一个午后,有个背包客站在门口问路。
阿黎递给他一瓶冰水,顺手一指:“前方五十里,没有饭馆。”
背包客笑,接过水,问:“你怎么知道?”
阿黎也笑,指了指自己:“因为我曾坐在路边,被人问过一万次。”
背包客走后,她忽然想起小庄,想起丈夫,想起那些曾经只需要她一个答案的人。
她低头,看见柜台玻璃下压着那张旧手机里的SIM卡,卡背面还留着一行几乎褪尽的数字。
她把它拿出来,对着太阳照了照,像照一张过期的车票。
然后轻轻一抛,SIM卡落进收银机抽屉最深处,像一枚不再流通的硬币。
七
傍晚,孩子放学回来,把书包往柜台一扔,跑到槐树下。
护栏太高,他够不着树干,只能仰头看叶子。
阿黎走过去,把他抱起来。
孩子的小手摸到粗糙的树皮,忽然说:“妈妈,这树好像一直在等谁。”
阿黎把脸贴在孩子汗湿的鬓角,轻声答:
“它谁也没等。
它只是站在那里,
先让自己成了阴凉,
然后才有人过来歇脚。”
孩子听不懂,但阿黎知道,这就是答案。
她牵着孩子往回走,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从树阴里走出来的路——
一条去向远方,
一条回家。
选自《巢圣微型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