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软卧北上(散文)
一
之所以选择七月中旬回老家,有避暑的考虑,时间正好进入三伏。而且,这个季节,东北蔬菜瓜果都陆续上市了,我可以吃到自己喜欢的那一口。当然,这些小算计,都必须服从一个主题,无论什么时间回去,我都是为了看望母亲。这次有点打脸了,鉴于母亲已是耄耋之年,我给自己立规,这些年必须每年回去一次。这次,掐指一算,两年了,但我却没觉得有多久。也许是妹妹的信息叫我心安,说母亲一直很好,家人群里,母亲的照片经常被传上来,她病情稳定,精神不错。我甚至想,如果我不回去,母亲不老,母亲会长寿,一直活下去,多好,我宁愿只想念,不相见,从此和母亲隔屏相望。
有点天真了,每天穿行在高楼林立的都市,包括在绿荫如盖的小区里兜圈子,听着树上的蝉吹着哨子,步子再也不能迈得四平八稳,内心难解一阵阵惆怅,我意识到,是故乡的泥土在召唤呢。除了亲情,还有乡情,都在召唤我。难怪夜幕降临时,小区后面河畔的青蛙叫个不停。即使我对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缺少自信,有点忧虑路途迢迢,舟车劳顿,怕自己吃不消。最后我还是决定,小车不倒只管推,不能再拖延了,买票,回家!
到携程网上去抢票。据说携程抢票比铁路12306网更有优势,但这优势是什么,没人负责说清。查看了下票价,儿子建议我买软卧,说软卧只比硬卧多出200多元,车厢里人少,更清爽,更舒适,性价比更高。我犹豫片刻,同意了。连医生都跟我说,工作一辈子了,大钱没有,小钱用不完,吃药要吃点好药,同理,睡觉也买一张好卧铺吧。理论上讲,学生集中放暑假的日子已过,和我竞争的就是那些候鸟消费型的游客,但毕竟我提前了半个月时间。我自信满满,与其说是“抢”,我更相信排队,总有先来后到吧,这也是社会文明进步的表现嘛。
可是,开售期过了几天,我还是没有收到上海到哈尔滨购票成功通知。又等了几天,还是未能如愿。为稳妥起见,我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去捡漏。所以,我只要有空,就不停地刷手机,看本车次自己计划出发那天的售票情况,手机里显示的余票都不是整票,即行程从头坐到尾的,而是零票,即中途某站需要调换位置的车票。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零票,第一张上海到南京,第二张南京到哈尔滨,重点是,到南京站需要换铺位。让我宽慰的是,我的第一张铺位是25下铺,换的铺位就在隔壁的23下铺,一步之遥。如果不是有现代的AI技术,如何会组合出一张这样的车票?AI向善,我再次体会到了。
二
很快到了出发的日子。上车后,我发现,我的铺位25下铺上已经坐着一位乘客,他和我年龄相仿。东北人,长期在上海生活。除了他,一个藏蓝色的大行李箱,立在小餐桌旁。他满含歉意地对我解释道,这箱子太大。虽然这箱子叫房间变得拥挤,但只有四张铺位,还是给了不同于硬卧车厢的感觉。我放好箱子,便和这位乘客聊了起来,聊得热火朝天。一见如故,我俩从上海聊到东北,又从东北聊到上海,话题跑得比火车还快。城市建设、经济发展、生活水平,甚至教育、医疗,都聊到了。以往乘火车,我如果是中铺或者是上铺,会主动和下铺多聊聊,搞好关系,免得过道的座椅紧张时,没地方坐。他应该没这个想法,因为我俩聊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和老婆串换到一个包房去了,他在26上铺,和他对换的是一个中年人,穿着一件黑T恤,爬上床,倒头便睡。
待我的“话友”离去后,我才注意打量我们的包房。房间和我家的书房大小相近,四张铺位,就像四本厚厚的社会学大书,这一路上,按照我的习惯,我是一定要读读这几本巨著的,只是一本本读下来,也够吃力。这些床铺比硬卧略宽些,躺在上面翻身更容易些。用手按按,床铺是要软些。我在想,现在人们生活水平高了,坐软卧和乘飞机一样,没什么新鲜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软卧是否会培养了一些软骨头?我想得有点多。而且,我对包房这扇门心存芥蒂,三、四个陌生人关在一个房间里,同屋异梦不说,门关得太紧,车窗又是封闭的,空气不流动,会缺氧的。
翻翻手机,不知不觉间,晚上10点20分,南京站到了。这段时间,倦意几次袭来,我也只是稍微枕着被卷躺了一会儿。因为到南京站,我要换铺位。到站前,我对面26下铺的河南女孩已收拾好行囊,坐在边座上等待下车了。25上铺的女子也准备下车了,从上车到下车,她的脸什么样我都没看清。一瞬间,我产生了幻觉,这些年出行,乘这趟火车的,好像永远是一批人,老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几乎都是一样的表情。连带的行囊都大同小异,行李箱和双肩包紧紧跟随。由于车上要解决几顿饭,所以,很多人都提着一个塑料袋,装着各种食品,大多塞着几盒方便面。
从南京站,先上来两个女孩,说笑着来到我在的包房前,用眼神示意我在的铺位是她们的,我立马明白自己该到了换铺位的时刻。突然反应过来,直接叫她们二人到隔壁的23下铺不就完了吗,同样的条件,我就不必折腾了。我忽然觉得自己聪明得有些笨。听了我的建议,两个女孩立马就同意了。云淡风轻,两个女孩纯粹,清澈,明亮的眸子,水灵得像初秋的花瓣上颤动的晨露。是我想复杂了。听她们轻描淡写,说自己也只有坐到唐山站的权利,后面还不知咋办。她们两人睡一床,还是来一次真正的“坐”卧铺?我不无疑惑。
接着,上来一对母子,儿子看模样,是个初中生。她们两人正好填充刚才下车的一名女子和一名女孩腾出的铺位,母亲就在我对面的26下铺,儿子攀上了25上铺。我还是先入为主,开口就问人家到哪里下车,我将自己当成了这间包房的房主,谁来了都要盘问几句,其实这多少有点不礼貌。孩子的母亲倒也回答的具体,她带孩子到天津学习,学什么,没说。显然,这是个学习型家庭,两人放好东西,母亲就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餐桌上,讨论起一些题目,同时敲打键盘。但不知为什么,是母亲在做,孩子在我头顶的铺上一句一句地搭着。其间,母亲还不时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关心备至。最叫我耳痒的是这位母亲,总是以“妈妈”开头讲话,比如,妈妈这里有蛋糕要吃吧?妈妈这里有毛巾,一会儿你去擦擦脸等等。男孩差点就不耐烦了,他明显在克制着。偶尔咳嗽几声,妈妈便担心他着凉了,说这里空调打得有点低。坐着软卧,躺着和母亲说话,我觉得,他是被母爱呛着了。
我将餐桌上的食品袋往边上拉拉,让这位母亲和她的电脑更舒适些。近午夜,我睡去,迷迷糊糊中,车厢微微地摇晃,让我如同睡进了童年的摇篮里,那感觉棒极了。隐隐约约中,感觉那母子俩也睡着了,我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睁了下眼,看见她们将门留着一条缝,过道的灯光恰好挤进来一束,伴我入眠。
三
这趟车,上海为始发站,哈尔滨西站为终点站,全程有十六站要停,只是停车时间长短不一。火车走走停停,人们来来往往。我本是个有心人,但也苦于无力记住每个从这间包房进进出出的旅客。每次停车,站台上都是乌压压的人群,转眼间,烟雾一样飘散。有上有下,借用一句电梯的广告语,乘火车也是“上上下下的享受”,人生旅途亦是如此。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后不久,唐山站上来两位中年妇女,体型微胖,她们操着唐山口音嘁嘁喳喳,脸上洋溢的兴奋之情泉水般不能自抑。她们接替那对去天津学习的母子住上了两张铺位。同时,还上来一名年轻的女乘客,向我要铺位,我按照前面的做法,要她去了隔壁23下铺,我站起来喵了一眼,那两位“坐”卧铺的小姐妹已经不知去向。女乘客面无表情,算是答应了我。
两名中年女子手脚麻利,一看为这次旅行,她们精心准备过,用饭盒带了些吃的,上车后就摆在餐桌上。她们是去呼伦贝尔旅游的,到哈尔滨要连夜换车。觉得她们性格开朗、健谈,就顺便和她们聊上几句。于我而言,整个河北我是陌生的,一座城市都没去过,包括著名的唐山。略去1976年7月28日那一至暗时刻,我关注唐山的现在,她们回答“很好”,而且马上补充,要我不要因为“打人”对唐山有看法噢,我笑了,赶紧说“不会”。她们指前两年震惊全国的唐山某烧烤店多名男子群殴几名女性事件。多么淳朴善良的百姓,她们如此热爱着自己的家乡,不希望极少数人的作为糟蹋了家乡的声誉。
吃午饭的时候,两名唐山女子竟热情地邀我品尝她们自带的家乡玉米、蒸饺,我婉拒了。我要守住自己的底线,可以和陌生人说话,但不吃陌生人的东西。早晨吃了一盒方便面,中午实在吃不下另外一盒了。想到多年没吃火车上的盒饭了,今儿个就破破例。我现在不嫌贵了,反倒怕太便宜而没好“货”。25元一份,四菜一饭,一大荤红烧鸡块,一小荤猪肉炖粉条,外加两个蔬菜类。看着就有了食欲,尤其这猪肉炖粉条,闻一闻,就觉着一股浓香的东北风扑面而来。
整个下午,人越发感到疲劳,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多躺躺,让卧铺产生“卧”值。除去倒杯热水品品茶、去洗手间,偶尔也到过道坐坐、站站。车窗外的风景有些单调,绵延的绿色偶尔看看缓解疲劳,看久了,这无边的绿就像扯不下的眼罩蒙在眼上,有点让人昏昏欲睡。那就不仿看看车厢里的风景,每位乘客不同的着装、操着不同的口音,坐着的、躺着的、聊天的、发呆的,还有过道走来走去的乘警、推着餐车叫卖的服务员、端着茶杯或者方便面的乘客,他们的言谈举止中都“跑冒滴漏”着故事。我喜欢大自然,但更喜欢看人,就那么没有目的地看几眼就行。
本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到我的跟前说“这是我的铺位”了。结果,到了长春站,又上来一对母女,看着我说了这句我已经听了几遍的话。她们面无表情地去了隔壁的23下铺,我说的“谢谢”显然她们没收。至此,我恍然大悟,有点后悔当初在南京站时的选择,如果自己乖乖换到隔壁,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麻烦”了。同时也说明,我牢牢坚守的这个25下铺,被切成若干段一次一次售卖。听见有人问这对长春母女,还有两小时就到哈尔滨了,怎么还要买软卧?回答是“舒服一点”。不知为何,我却将她们和“浪费”联系起来。其实,从拉动消费角度,买卖自由,无可厚非。所以,我的想法是多余的。
火车从长春出发后,我就有点坐不住躺不住了,下一站就是终点了。正是薄暮时分,我良久地站在过道上,遥望远处。天边,夕阳镕金,仿佛一会从山上跃出、滚下又跃出,一会儿从树林里钻出、消失又钻出,捉迷藏一样,闪闪烁烁,风风火火。那不是一颗落日,仿佛有好多颗落日,它们就是滚滚车轮啊,那里一定有一辆无形的时间列车,在和我们这列火车比谁更快。这趟旅程就要结束了,越想我心里越激动。
软卧北上,一路顺风,“我的铺位”成了连接旅途中人,相遇陌生人的主题。形式上没换铺位,本质上却换了几次,每换一次,就有一个新的故事。生活每时可能都在改变,迫使我“换一个位置”思考,不同的角度看问题,境界大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