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六月,在乌兰布统(散文)
六月的风刮过乌兰布统,竟还带着些微不可察的狠意。草原的绿意从远处扑而来,像刚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绸缎,那绿浓郁得仿佛快要滴落下来。清冽的空气如同明净的泉水,沁透肺腑,我恍若卸下了人间沉浊的枷锁,只余下轻盈的灵魂在天地间游荡。
乌兰布统是蒙语里的“红色的坛形山”,听来极是悦耳,实则内里藏着金戈杀伐。当年康熙麾下佟国纲的血,想必曾把某处的牧草浸得殷红。自然,如今是寻不着了。
我漫步在草原之上,脚下踏着的并非想象中柔顺的绿茵,而是倔强挺立的针茅与冷蒿,间杂着沙砾,踩上去竟有碎响。这草原是极有骨头的,不肯轻易示弱,亦不肯谄媚地绿成一片油汪汪的毯子供人践踏。
乌兰布统属于丘陵与平原交错地带,既有南方优雅秀丽的阴柔,又有北方粗犷雄浑的阳刚。兼具南秀北雄之美,四季皆宜,处处皆景,天然画廊,露天影棚,是《还珠格格》等影视剧的天然景点。
伫立在红坛山上,四望皆是无尽的弧线。人便渺小了,成了洪荒中一点无谓的墨迹。风是唯一的统治者,它蛮横地扫荡一切,把人的思绪吹得零零落落,倒显出几分坦荡的残忍。
午后观看蒙古歌舞和射箭表演。那些黝黑的汉子在场上奔腾,筋肉虬结,呼喝之声裂帛般刺穿空气。他们弯弓搭箭,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前方站着世代的仇敌。箭镞破空时的尖啸,竟使我颈后寒毛倒竖。这哪里是表演,分明是远古的杀伐借着活人的躯壳还魂片刻。所谓剽悍,剥开观光客所见的绚丽外壳,内里无非是生存的狠劲,是对严寒风沙的睚眦必报。他们的笑容也像是硬刻出来的,眼睛深处沉着累世的警觉。
钻入蒙古包时,腥膻的奶味和积年的烟火气便劈头裹来。主人家倒是热络,然而那热络底下也沉着不可融化的疏离。我坐在毡上,啜着酸涩的奶茶,忽然觉得我们这些游人如同闯入别人梦境的蝇虫,自以为见识了风情,实则不过蹭了点皮毛的余温。
真正的草原人生,是凝固在这帐幕里的寂寥,是日复一日对抗辽阔的空虚,这些岂是过客所能窥见的?
次日乘坐越野车深入草原腹地。铁壳子机器在自然的巨体上颠簸爬行,嚣张地喷吐废气,真是绝妙的讽刺。车窗外风景流动,绿浪翻涌,杂花点点,美则美矣,却美得令人不安。这无垠的柔软之下,埋着多少白骨?多少锈箭镞?美与死向来毗邻而居,草原尤甚。
终于不得不提那场战事。康熙二十七年的乌兰布统,想必天也是这般青苍。噶尔丹的万匹骆驼围成了驼城,森然林立。三万精锐,全副武装俄式火绳枪,试图以移动的堡垒对抗天朝的火器。康熙的枪炮却不管这些,轰然鸣响,硝烟与血腥搅成一团,把草原素来的清冽空气撕个粉碎。
据说康熙大帝的舅父佟国纲将军战死于此,王公的血肉平等地喂了此处的草芽。战争是极丑陋的,肠穿肚烂,脑浆迸溅,绝无戏文里的红光满面、壮烈安然。胜利者勒石刻碑,败北者魂飞魄散,而草原兀自沉默,将一切吞咽下去,再用一层薄绿轻轻遮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历史便是这样,用墨写就的谎言覆盖了血写就的真实。
正当神思飘荡于古战场臆想的腥风血雨时,一列巡逻马队掠过地平线。现代装扮的骑手们腰杆笔直,眼神警醒地巡视着这片曾被鲜血反复浇灌的土地。他们防的是火,是盗,是破坏草场的蠢行。
然而,草原何尝需要人的保护?它自有其生存的律法与复仇的方式。人不过是暂时借居,却妄称主宰,想来草原只在暗中发笑。
登上夹皮沟时,天光云影已换了数种脸色。远眺之下,草原舒展如巨大兽脊,苍茫接天。云团开始狰狞地聚集,翻腾,由白转青,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雨点猝然砸下,先是试探性的三五滴,随后便成密集的鞭挞,抽在草叶上、泥土上、以及游人的惊叫声上。
这雨也带着北地的脾气,毫无预告,劈头盖脸,蛮横至极。
我立于雨中,并不躲避。雨水冲刷着草原,也冲刷着叠压其下的层层血垢与记忆。刹那间,仿佛听见金铁交鸣、战马嘶嚎,旋即又被哗哗雨声吞没。草原的美丽从来与温顺无关,它根本是鏖战之后的短暂喘息,是严酷生存中挤出的片刻柔情的假象。
历史征伐的铿锵已然沉落,草浪依旧在脚下向天边翻涌,曾经盛満热血的皇家牧场,如今却盛满了绿意与苍桑。
雨幕中的乌兰布统,才显出了它的本相——一片浩瀚的、绿得发黑的生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