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奶奶的芦花鸡(散文)
奶奶那年养的芦花鸡,总是天不亮就“咕咕咕”地叫起来。那声音穿过土墙,钻进被窝,硬是能把人从睡梦里拽出来。我每每揉着眼睛,迷瞪瞪爬起炕,都会看见奶奶已经蹲在灶前,火光映着她皱纹里的笑意。
芦花鸡是奶奶的宝贝。它通体灰白相间,尾羽高高翘起,走路时脖子一伸一缩,活像个检阅士兵的将军。这只鸡原是隔壁王婆送的,来时还是只绒毛未褪的小雏,屁股后鸡屎糊成一片,王婆说她是没招了,估计这只鸡用不了几天就会糊屁股糊死了。奶奶哪舍得让它死呢?奶奶说它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呀!她坚决不信那个邪,拿回来给它温水清洗了屁股,给它灌了一些不知从哪讨来的药面子,然后用碎米拌着一些野菜,愣是一日日将它喂养大了。
那时我们家里很穷,三间土房,一口铁锅,粮食总是不够吃。父亲在城里做苦工,一年到头也捎不回几个钱。母亲身体好,也干不了重活,奶奶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她总说:“穷日子要当富日子过。”这话我起初不解,后来才渐渐明白。
芦花鸡是家里唯一的荤腥来源。芦花鸡下蛋了,下的第一个蛋奶奶拿在手里反复掂量着看着,然后借着太阳光照了说是双黄蛋,她高兴的用双手里捧着去了王婆家,把鸡蛋给了王婆,她说没有王婆送她这个芦花鸡哪有蛋可捡呀?她要感谢王婆给她的这个芦花鸡。从此后,每逢芦花鸡下蛋,奶奶都会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对着阳光照了又照,存进瓦罐里。攒够十个,她就拄着拐杖,走三里地去集上卖掉,换回盐巴和灯油。偶尔也会留一个,蒸成嫩嫩的蛋羹,分给我们兄弟两个。
记得那年我发高烧,浑身滚烫。奶奶急得在屋里转圈,最后咬了咬牙,从瓦罐里摸出两个蛋,打散了用开水冲成蛋花汤。我迷迷糊糊地喝下,只觉得喉咙里滑过一丝甜香。夜里醒来,看见奶奶坐在床边,手里捻着佛珠,烛光在她脸上跳动。后来才知道,那两个蛋本是准备卖了给我交学费的。
芦花鸡很通人性。奶奶喂食时,它就围着她脚边转,偶尔啄啄她的布鞋。奶奶坐下歇息,它便也蹲在一旁,偏着头看她。村里人都说,这鸡跟奶奶有缘。有一回,村长家的狗窜进来追它,芦花鸡惊得飞上了房梁,奶奶抄起扫帚赶狗,自己却绊了一跤,膝盖磕出了血。那天晚上,我看见她偷偷往鸡窝里多撒了一把米。
冬天是最难熬的。北风呼啸,屋里比外面还冷。我们兄弟挤在一张床上,奶奶就把芦花鸡挪进灶间,怕它冻着。夜里常听见它在干草里窸窸窣窣地动,和着奶奶的咳嗽声。清早起来,常见奶奶眼睛红红的,想必又是一夜未眠。
开春时,芦花鸡突然不下蛋了。奶奶急得团团转,采来野蒜拌在食里,又去河边挖蚯蚓喂它。过了半月,它又开始下蛋了,而且还算争气,下的多是双黄蛋。一天,王婆来我家说,其实老母鸡到了一定年纪会停蛋,能重新下蛋的少之又少。奶奶听了,摸着芦花鸡的羽毛直念阿弥陀佛。那天王婆和奶奶无意说起她最爱吃她母亲以前腌的双黄蛋,个个流油。至今都很难忘,可惜现在母亲也不在了,也吃不到了。王婆走后,奶奶去看她的存鸡蛋的瓦罐,把刚刚攒够的十个准备去集上卖的蛋腌了咸鸡蛋。半个月后,鸡蛋咸了,奶奶煮了五个拿着去了王婆家。她告诉王婆,吃完了家里坛子里还有。我和弟弟也馋得慌也要求吃咸鸡蛋。奶奶最后经不起我俩磨,终于狠狠心给我俩捞了一个沉底裂纹的蛋,煮熟了用菜刀从中间切开,一人一半。这个蛋也是个双黄蛋,而且还有黄澄澄的油。剩下的四个,奶奶说谁都不能吃了给王婆留着。
那年秋天,我考上了县里的中学。临行前夜,奶奶杀掉了芦花鸡。我哭着拦她,她说:“好孩子,读书要紧。鸡养了就是给人吃的。”那晚的鸡汤特别香,奶奶却一口没喝,全盛给了我。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她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霜。
离家那天,奶奶送我到村口。她穿着那件补了又补的蓝布衫,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的煮鸡蛋。“到学校别省着,该吃就吃。”她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条,系在我书包上,“这是芦花鸡最漂亮的尾毛,带着它,保平安。”
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接奶奶来住。高楼大厦让她无所适从,她总念叨着乡下。有一天,她在阳台花盆里种了几棵葱,说是要养只鸡。我笑她糊涂,城里哪能养鸡。她也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如今奶奶已经不在了。每次回老家,我总要去看看那个空了的鸡窝。风雨侵蚀,它早已歪斜,可在我眼里,它依然完好如初,仿佛随时会有只芦花鸡探出头来。
有时深夜加班,疲惫不堪时,我会想起奶奶的话:“穷日子要当富日子过。”她没读过书,却懂得最深的道理。生活再难,也要像她养芦花鸡那样,把有限的东西经营出无限的光亮来。
今年清明,我带儿子回乡扫墓。儿子在老屋前追着一只蝴蝶跑,忽然喊道:“爸爸,这里有只花鸡!”我心头一震,跑过去看,原来是只野鸽子,灰白相间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儿子问:“奶奶的芦花鸡也长这样吗?”
我摸摸他的头告诉他说,比这还漂亮。
风吹过院角的枣树,沙沙作响。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奶奶蹲在鸡窝前,撒下一把金黄的玉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