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纳凉(散文)
母亲将一群鸭子赶进窝里,关上门,夕阳才把最后的一缕余晖收走。月亮像一道柳叶眉,泊在天际。伸伸手就可以摸到,估计在上面荡秋千一定很舒服。星星不多,东一颗,西一颗。不规则,很随意的那么一躺,摆烂。和窗台上蹲着的老猫有一拼,饭桌在院子当间,一盆玉米粥,一盘子芸豆土豆子,三穗青玉米,一碗大豆酱、两枚红辣椒上还缀着几个亮晶晶的水珠。艾蒿草编得辫子,已经烧起来了。黑烟一咕嘟一咕嘟往四周扩散,钉着窗纱,不知什么时候被八岁的老花猫,钻出几个豁口,蚊蝇就从豁口偷偷溜进来,明目张胆的咬你一身大包。蚊香也点过,熏个半死,过不久又苏醒了。继续咬人,父亲用了几个早晨,手里攥着一把镰刀,出去了。回来,扛着一大捆艾蒿,放在墙头晒了四五个日头,半干不湿了,搓成一条辫子,点燃,熏跑可恶的蚊子。
父亲还没回来,饭菜搁在锅里,不凉。夏天嘛,吃不了热饭,坐着不动都一身汗,吃凉饭胃里舒坦。
二叔家大门口的柳树下,已经去了好几个人。我心底长出小脚,想出去听他们拉呱。南河屯位置偏僻,尽管出了屯子,朝南走便是庄河县城,北走是盖州,沈阳。屯子五十多户人家,三面环山,整个房子落在一只簸箕里,大部分人家穷个生疼,温饱解决就不错了。哪有什么娱乐方式?黑白电视倒是有几台,一开始有电视,大伙那个兴奋,热烈,恨不得不睡觉,守着电视机追剧。常吃饼子,也吃够了。再说,电视剧一天也就演三两集,剩余的时间,除了干农活,做家务。最大的消遣,竟是晚饭后,几家人围在大柳树底,说说话儿。
弟饿了,抓了一个土豆就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几口,下去了。噎着,我照着他后背捶了两下,顺畅了。
母亲说,等一会儿,你爸没回来呢。
月影清亮,大地上投射着杏树,苹果树的剪影,仿佛一幅水墨画。一个人影,慢吞吞移来,肩上横着一根扁担,走近了,细看,前边挑着一大捆青草,喂猪的。后边是割好的红薯梗,肩膀上挑着银白的月光,父亲的身影有几分摇晃,母亲迎了出去,我和弟也尾随其后,帮父亲摘下草,红薯梗。母亲舀来一瓢井水,盖上缸盖,伺候父亲在院子洗了手,转头喊,吃饭呗。
父亲每晚,高兴不高兴必要抿一杯酒,小玻璃杯,能装三两酒。瓶装的酒喝不起,父亲是老酒罐子,一年四季喝酒,就在小卖店买散篓子,便宜,也耐喝。一大壶十斤,也差不多喝一个月。
父亲坐在马扎上,主位儿。一口酒,一口菜。月亮什么也不说,却什么都说了。我们三下五除二扒拉完饭,撂了碗筷,抹抹嘴,搬起小木头凳,往二叔家门口跑。二叔是个讲故事高手,他肚子里的故事,比天上的星星多。随手一掏,就一大把。一帮孩子,将二叔围在中央,坐在月亮地,听二叔讲武侠小说,讲牛郎织女,穆桂英挂帅、画皮、梁山伯与祝英台、西厢记、水浒传,以及孙悟空大闹天宫,嫦娥奔月等等。二叔家藏书也不少,他自己做了一只书柜,在西间放着,那个屋子是二叔的世界,里面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木床。二叔经常在书房看书,看得晚了,就睡在书房。二婶一开始横加干涉,不许二叔一摞一摞的从德兴垓书店,拎回书。二叔不惯着她,二叔说,我不赌也不嫖,不抽烟不喝酒,就读个书,买几本书,怎么了?你能把胭脂水粉,买衣服戒了,我就戒了,不买。二叔一向对二婶言听计从,见二叔发这么大的火,她也怂了。买就买,反正也不是贡献给别家娘们。
我与弟弟,没事就钻二叔家,讨好二叔,借他小人书,大部头书看。二婶看不上我们,不要紧,瞄着二婶出门了,再行动。
南河屯的夏夜很长很长,找出家里废弃的炕席,拿把蒲扇,或者小板凳,缠着二叔讲故事,有时候,二叔不开心,就闷在书房,不出来。大家也不好打扰,只能散漫的坐在月光里,听大人唠嗑。前街老孙家刚出门的闺女,怀孕了,六月鲜,不到日子就有了。老孙家的女人脸皮薄,出了这档子事,走大街上低着头,不敢看人。李大下巴的一只绒山羊昨黑跳出羊圈,跑了,你猜跑哪去了?有人追问,跑哪了?母羊,发情期。人家早就相中北屯韩卫国家的大黑公羊,李大下巴找过去,两只羊如漆似胶,难舍难分呢?
王发财家的母猪前天下了十五个猪崽子,一头猪崽子二百,十五头就是三千,啧啧,发财了,不怎么说,名字很重要。赶明个,我也重起名儿,也叫发财。
屯西的梁老三家,儿子和城里的姑娘好上了,妈呀!女方家有势力,倒贴给他儿子,一辆新得轿车,好像是奔驰,还几十万!还为闺女,女婿全款买了一套楼房。
这样的好事,我们咋没遇上?哈哈,你有那个脑瓜皮吗?做做梦,梦里什么也不缺。你想娶一百个,一千个媳妇也能达到。梦醒了,你啥也不是。
现在娶媳妇,打发姑娘,新时代新气象,有的人,压根不举办什么结婚仪式,小两口,你牵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不受任何约束,自由自在。大摆宴席,抑或请来三个戏曲班子,腮帮子鼓得像发酵馒头,东家打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不能说没有意义,有钱人,要风得风,要雨的雨。
又说到丧葬,有人家人死了,火化后,医嘱告诉儿女,把骨灰撒到汪洋大海,也有的子孙给买了一块墓地,人老了,留在屯子,还是随儿女住楼里?众说纷纭,七嘴八舌,一个说,不去,哪也不去。临死不离三亩荞麦地,一个说,不用你犟,到后来,身体不行了,你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
一个说,孩子想把他送养老院,养老院不是说进就进的,你得这个,他拇指和食指一捏,表示人民币。对,没有钱,谁也进不去。种了一辈子地,拉了一生的犁铧,连个保障也没有,没退休工资,没社保。结结巴巴赚得几个钱,供儿女读书,买楼,有的甚至棺材板都搭上了,农民晚年这一门槛,难过。不得大病还好,得了大病,治不起病,昂贵的医疗费,住院费。合作医疗报销的比例也少得可怜。你说,人大代表会上,就没有人为老百姓提一提?给个行动方案?
在二叔家门口大柳树坐着的人,少了一个,又一个。一拨住进地下永远的家,一拨去了城市,留在南河屯的人,坐在月亮底下,沉默着,思考着,成了一座一座孤岛。
现在,回老家小住,二叔二婶已去了大连旅顺口的女儿家,门口的大柳树早就砍了。夜里出来乘凉,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风,一遍一遍的吹来吹去,吹得玉米叶子,沙沙沙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