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县的夏天是块刚从灶膛拖出来的烙铁板，把长江和双峰尖中间的空气烤得滋滋响。柏油路被晒得软乎乎，像块快化的水果糖，光着脚丫踩上去能粘掉层皮。卖冰棍的刘大爷总蹲在大槐树下打盹，保温箱上的棉被浸着黏糊糊的汗，远看像块被太阳晒化的麦芽糖。我扒着后园的石榴树数蝉鸣，数到第七只时，准能看见巷口那帮野小子拎着塑料盆往东边跑——汊港的水定是凉透透的，连空气都带着股水草腥甜！
　　 长江在彭泽拐了个软乎乎的弯，沙洲把江水拆成好多条亮晶晶的带子，我们叫它“银丝带"。水边的汊港藏着数不清的秘密，芦苇长得比我还高，风一吹就“沙沙沙"地笑，像在跟我们说悄悄话。水底的鹅卵石滑溜溜的，摸起来像奶奶腌的咸蛋蛋白。男孩子们脱得只剩条松垮垮的小短裤，晒得跟泥鳅似的，皮肤黑里透红，像是抹了层桐油。女孩子们多件碎花小背心，辫梢系着的红布条一沾水就散开，漂在水面像朵被揉碎的太阳花。
　　 我们最爱蹲在芦苇丛里玩“龙宫探险"。狗剩拍着胸脯说水底有水晶宫殿，龙王的宝座是用白鹅卵石砌的，虾兵蟹将举着芦苇杆当长矛。“谁摸够三块白石头，月圆之夜就能变水神！"他边说边原地转圈圈，“能在水上飞，比蜻蜓还稳！"我把裤兜塞得鼓鼓囊囊装石头，跑起来却被块大石头绊倒，鹅卵石“哗啦啦"滚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二丫的花背心。她叉着腰骂我“大笨鹅"，手指却偷偷往我手心塞了块白石头：“借你一块，明天还我两块带花纹的哦！"
　　 后来这游戏变成“龙宫攻防战"。我们用芦苇杆搭城堡，把黄胶泥捏成各种“武器"。二丫最会做泥巴炮弹，她把胶泥反复捶打，捏出尖头的“长矛"和圆滚滚的“炮弹"，晒干后硬得能砸破瓦罐。有回她瞄准狗剩的“水晶宫"扔炮弹，却“啪"地砸在我花衬衫上，黑黄的泥点绽成朵怪牡丹。我抹着脸上的泥哭鼻子，她却拉我去看芦苇杆上的“泥菩萨"——那菩萨戴着螺蛳壳王冠，捏着河蚌壳当玉如意，“能保佑我们不被水鬼抓去当女婿，水鬼的女儿长三条腿呢！"
　　 我头回去汊港，兜里揣着外婆缝的棉布游泳圈，里面塞着旧棉絮，泡了水就往下坠，活像块发潮的米糕。狗剩他爹正蹲在青石板上剖江鲶，银亮的刀子一划，鱼肚子里的苦胆亮晶晶的，像颗绿玻璃珠。我踩着滑溜溜的绿苔往水边挪，冷不丁被半埋在泥里的解放鞋绊了一跤，“噗通"扑进浅滩，呛得直吐泡泡。那只旧解放鞋尖沾着片干荷叶，像谁藏在这儿的小船。
　　 “城里来的小娇娃哟！"蹲在石头上捶衣裳的三婶娘笑得直拍腿，竹篮里的肥皂泡飘到我鼻尖“啵"地炸开，凉丝丝的。狗剩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嘴里叼着根芦苇管吹泡泡，吓得我一哆嗦，棉布游泳圈脱手漂向深水区。那圈儿像只笨头笨脑的白鹅，打着旋儿卡在芦苇丛里，引得孩子们笑翻了天，惊得芦苇荡里的白鹭“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划破蓝盈盈的天，像用剪刀剪了道口子。
　　 我妈给我买了只红通通的充气游泳圈，上面印着圆滚滚的小熊维尼。我攥着气嘴坐在老柳树下，看狗剩他们比赛扎猛子。狗剩能在水里憋好一会儿，每次冒头都喷着水喊：“龙王要招驸马啦！谁憋气久谁当驸马！"有回他摸出只大河蚌，撬开壳挑出粉嘟嘟的肉，非要塞进我嘴里。那腥味直冲脑门，我“哇"地哭了出来，眼泪砸在游泳圈上，把小熊的脸糊成大花脸，像给它画了满脸胡子。
　　 “旱鸭子！"狗剩笑得直跺脚，结果脚下一滑，“四仰八叉"摔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把我花衬衫都打湿了。我正抹眼泪，突然看见他顺着水流往深水区漂，手在水里瞎扑腾，像只翻了壳的乌龟。三婶娘丢下木槌跳进水里，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拽回来。他呛得直咳嗽，吐出的水沫里裹着片绿莹莹的水草，却得意地举起来：“看！龙宫的龙须须！"
　　 打那以后，狗剩再不敢带我去深水区。我们在浅滩摸螺蛳，他教我看贝壳花纹：“带螺旋纹的里面准有小螃蟹，那是龙宫的信使！"有回我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以为是龙王的玉印，使劲一拽，居然拉出条黄鳝。那滑溜溜的家伙在我手心扭来扭去，吓得我尖叫着扔出去，不偏不倚砸在王大爷的烟袋锅上，“滋啦"溅起串火星，像放了串小鞭炮。
　　 王大爷捡起草丛里的黄鳝笑着说：“给小娃娃熬汤补补！"我瞅着那扭动的东西，突然想起外婆的话：“黄鳝是龙宫侍卫，会顺着水游进人耳朵里报信！"吓得我捂住耳朵就跑，凉鞋踩在泥路上“啪嗒啪嗒"响，像只瘸腿的小青蛙。后来听狗剩说，王大爷真把黄鳝炖了，特意给我留了碗，结果被他偷吃精光，挨了他爹一顿鸡毛掸子，“屁股上红印子好几天没消，他说这是龙王罚他偷喝龙肉汤！"
　　 立秋前那场暴雨，把汊港的水涨高了半尺。我趴在后窗看浑黄的江水，心里惦记着我的红色游泳圈。前几天它被浪头冲到芦苇深处，我踮着脚够了半天，反倒摔了个屁股墩，新裤子磨出个洞，回家被我妈罚抄十遍《三字经》，手指头都写麻了。狗剩扒着我家窗台说：“这是龙宫在扩建呢，要把你游泳圈当贡品，龙王准是喜欢小熊维尼的图案！"
　　 雨停后，狗剩敲我家玻璃窗：“发现龙宫侧门啦！"我们踩着黏糊糊的田埂往上走，在密密的茭白丛后面，藏着个月牙形水湾。水面平得像块绿琉璃，阳光透过茭白叶子洒下来，水底的光斑晃悠悠的，像好多小银鱼在跳舞。“这是龙王的温泉，"狗剩拍拍水，“最适合你这怕冻的旱鸭子学游泳，一学就会！"
　　 他教我把充气游泳圈夹在胳肢窝，用脚使劲蹬水。我刚找到点感觉，突然听见“嘶——"的声音，游泳圈慢慢瘪下去，像只泄了气的气球。原来被茭白的硬壳扎了个小洞，红色的塑胶圈往下拽我，吓得我乱抓，正好抱住根茭白，连泥带水拔起来，“噗通"摔在浅滩，活像只刚从泥里拱出来的小猪，引得二丫她们笑得直揉肚子。
　　 狗剩笑得在水里打滚，没留神撞到石头上，额角磕出个血口子。我举着带泥的茭白，傻愣愣看着他的血滴进水里，染红一小片水面，像朵突然绽开的小红花。他却兴奋地喊：“快看！龙宫的珊瑚！比供销社的红头绳还红！"后来他娘用灶心土给他敷伤口，我妈把破游泳圈当废品卖了，换了两盒火柴，灶台边的火柴盒至今留着红印子，像块小小的晚霞。
　　 没了游泳圈，我就成了岸边的“瞭望哨"。狗剩他们发明新游戏，把空农药瓶灌满沙子当“水雷"，谁被砸中就得学龙王爷吼三声，声音要像打雷才管用。有回瓶子“咚"地落在我脚边，他们起哄让我下水，我磨磨蹭蹭把脚伸进水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啄了一下，痒丝丝的。
　　 低头一看，是条寸把长的小鱼，圆滚滚的身子闪着银光。“这是龙宫的鲤鱼精哩，"狗剩在水里扑腾，“最爱啄脚丫子，给你挠痒痒呢！"我才不信，认定是水鬼在拉我，连滚带爬跑上岸，一只凉鞋都跑丢了。穿着只鞋哭着跑回家时，我爸正在门口劈柴，听我说了经过，笑得斧头都掉了，木柄砸着他的大脚趾，疼得他“嗷嗷"直蹦，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逗得我都忘了怎么哭。
　　 那之后我彻底成了“岸上人"。每天搬个小马扎坐在柳树下，给他们看衣服和摸来的螺蛳。狗剩他们会捞些漂亮的鹅卵石给我，有块玛瑙红的石头，里面像裹着团雾，我总把它当龙王的夜明珠，偷偷藏在枕头底下，晚上睡觉都怕被偷走。直到有天上课走神被老师没收，下课后我趁着四下无人溜进办公室，翻遍了也没找着，心疼了好几天。二丫拍拍我肩膀：“准是龙王爷收回去了，他夜里趁你睡着来拿的！"
　　 最难忘那个傍晚，夕阳把江水染成蜜色。狗剩突然从水里举出只水鸟，翅膀还扑腾呢。原来是只受伤的白鹭，被他在芦苇丛里逮着了。我们七手八脚用布条给它包翅膀，我把花衬衫撕下一角当绷带，看着血珠慢慢渗出来，心里揪揪的。二丫说这准是仙鹤变的，“放了它能实现愿望，比庙里的菩萨还灵！"我偷偷许愿能学会游泳，结果第二天再去汊港，白鹭不见了，只剩那截沾血的布条系在芦苇杆上，像面小小的旗子在风里飘，像是在跟我们说再见。
　　 后来我去县城读中学，再后来到外地上大学。每次暑假回家，都要去汊港站站。芦苇还是那么青，江水还是那么流，只是再没见过那帮光屁股的孩子。前几年听说狗盛开了家水产店，专卖长江鲜货，生意挺红火的。有回路过他的店，看见他挺着啤酒肚，正给顾客杀鱼，手法还是那么利落，鬓角多了些白霜，像落了点雪。
　　 他看见我，笑着递过来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尝尝？刚从江里捞的。"我接过鱼，冰凉的鳞片蹭着掌心，突然想起那年夏天，他塞给我那口蚌肉的腥味，现在居然有点想念。他拍我肩膀：“还记得不？你当年连游泳都不会。"
　　 我摸着鲫鱼滑溜溜的身子，突然想告诉他，其实我到现在还没学会游泳。去年公司团建去海边，同事们在水里玩得欢，我只能坐在沙滩上涂防晒霜，浪头打湿裤脚，他们笑我“现代旱鸭子"，笑得跟当年的狗剩一模一样，连眼角的皱纹都像。
　　 但这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有些事，只有江汊边的芦苇和鹅卵石知道。就像那年夏天，我们捏的泥巴菩萨，藏在芦苇丛里的白石头，还有二丫说的仙鹤愿望，都顺着江水，流进了记忆最深的地方，像颗泡在水里的鹅卵石，越久越亮。
　　 如今汊港的水比以前浅了，听说上游修了水库。岸边的老柳树还在，只是再没人搬小马扎坐着看衣服。偶尔有孩子在水边玩，穿的是花花绿绿的泳衣，戴塑料泳镜，再不是当年松垮的小短裤和碎花背心了。
　　 我站在柳树下，看他们把彩色游泳圈抛向空中，阳光穿过塑料圈的洞，在地上投下晃悠悠的光斑。突然觉得，当只旱鸭子也挺好的。至少那些关于江水的记忆，永远都是干干爽爽的，带着芦苇的清香，和少年们脆生生的笑声，像被太阳晒过的鹅卵石，温乎乎的，揣在心里能焐热好多年。